我又来到了钱塘江大桥,六合塔近在眼前。当年在塔上望钱塘,“白沙浮起半为江”,那样的景象没有了。桥的那头不是原野大荒,而是林立高楼。今天取代过去,大概就是这样,用夺目的奇观来淹没怆然的悲凉,用多维的视野来填充二维的苍茫。
大江无声从桥下流过,我曾经在这儿凝望过往的大船小船,默念“过尽千帆都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突然,汽笛长鸣,火车滚滚从桥下经过,我才想起今天已经不是昨天了。
我要司机送我去船工说的“天宫艺苑”,据说原来湖滨路的工艺品小商店都集中到那儿去了。可司机告诉我,“天宫”几年前就被火烧了,还是人为的,似乎为了销毁一些不清不楚的单据。我不太相信,他打电话给伙伴,细细问了,果然是没了。暂时没有可去的地方,我就随便在延安路附近下车了,想也许能找点儿旧时的场所。在杭州的街上,我最喜欢看的是沙孟海先生题写的店名。海内榜书,沙翁第一,那是其他地方没有的景观。当年看“杭州百货大楼”那几个字,简直神往了——那些字像要腾空飞起,可力量和气势又足以镇住它下面的大厦。
可是我迷路了。迷路也好,胡乱就到了吴山下的清河坊。遗憾的是沿街小店没有多少传统的味道,叫卖的东西似乎天下都有。游客正少,更显得冷清和无趣。我在街边一家漂亮的小店看到了“大排面”,这是当年食堂的头号“热卖”。我从电影里见过上海人把大排裹了面卖,回家用油一炸,就成了食堂里的那种。江南好些地方都有,我说它是一根骨头杆上飘着一面杏黄旗。
在工艺城,头一家就是卖石头的。以前都在西泠印社买,如今那些店子不好找了。学篆刻好些年了,并不能鉴别石头的等级,只大概知道青田、寿山、鸡血。买几块石头回家,算是杭州的礼物了。
然后就到了吴山脚下。吴山是真正的杭州城“里”的风景(过去西湖还在城外),“春秋时为吴南界,以别于越,故曰吴山。或曰,以伍子胥故,讹伍为吴,故《郡志》亦称胥山,在镇海楼之右。盖天目为杭州诸山之宗,翔舞而东,结局于凤凰山;其支山左折,遂为吴山;派分西北,为宝月,为蛾眉,为竹园;稍南为石佛,为七宝,为金地,为瑞石,为宝莲,为清平,总曰吴山。”(《西湖游览志》卷十二)。登吴山可以看尽杭州山水人家,徐文长的对联概括说:
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
十万家灯火,尽收此处楼台。
“八百里”太夸张了,是不是要把吴越大地都囊括进来?“十万人家”是真的,欧阳修《有美堂记》说“邑屋华丽,盖十余万家”,柳永《望海潮》也说“参差十万人家”。不过昔日楼台也不再风光无限,而荡然无存者,可能就数“有美堂”。嘉祐二年(1057),梅挚来杭州做市长,仁宗皇帝亲自赋诗送行, 称“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于是,梅市长到杭州后就在吴山顶上建“有美堂”,还请欧阳修写文章纪念,“请至六七而不倦”,欧阳先生才答应下来,其辞曰:
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
欧阳公写这篇文章时没有见过有美堂,写得“虚”,一点儿不像醉翁亭。难怪今天已经无法根据文献来恢复旧观。(当然,范仲淹写《岳阳楼记》也没去过洞庭湖呢。其实,没读过书而写序言,没见过人而写推荐信的,都是一样情形。写东西最要紧的是想象力,这是人与相机的差别。)
苏市长东坡当然到过有美堂,还遇到了暴雨: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
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
这景象与他在望湖楼看见的“白雨跳珠乱入船”大有不同。我想“吴山天风”大概就从这儿来的。秋瑾也留下一首《登吴山》:
老树扶疏夕照红,石台高耸近天风。
茫茫浩气连江海,一半青山是越中。
我怀疑今天在吴山顶上是不是还能看到那么苍茫的景象。
从吴山广场走过,胡乱向烟波处走,也就是向西湖走,这样永远不会迷路。结果就到了涌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