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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陈大卫听太叔公陈元复讲故事,听出了点儿兴趣:“施雅芳?”又指着我说:
“就是董冲阿姨的外婆吧?哇!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是哪年最后见到她的啊?”
“20年前吧,你还没生出来呢,也在这儿,那时这儿叫苏州公墓……”
陈元复回忆1980年……仍然同一个地点,苏州百草陵园的旧址,牌子上写:苏州公墓……
一男一女两位老者屹立于一块刻着“龙霖生”名字的小墓碑边。
老太太70岁上下,穿着平常却干净利落,面色凝重中透出一种典雅。举手投足间仍隐约能见到当年的余韵犹存。陈元复深情地看着她,按捺住心中的不平静,听施雅芳回忆那些不平常的岁月:
“……六十年代开始那几年,他的身体还不错,除了仍然经常失眠之外,年轻时常见的病痛几乎完全克服了……他有渊博的学问、永不衰退的好奇心,他对药物医学事业无限热爱,努力奋斗。我担心的只是他做起实验来的那种疯狂而不要命的投入,总用自己的身体来作实验,像是随时准备为科学而献身。当然,那些年这个社会的阶级斗争也是连绵不断,经常有些短时期的政治小风波……不过,无论如何,那时候他的精神世界是充实的,自我感觉良好。其实我也一样,我们竭力离开政治,全心全意投入到科研工作中,除了……”
施雅芳望着陈元复笑了笑:“除了只因为女儿不在身边这一点,你知道的,我非常想念她。不过,我们虽然少有得到她的消息,但一想到她有你这么一个干爸爸照顾着,也就十分放心了”
陈元复说:“小雅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在美国读医学院时,是学校里响当当的人物哦。不仅人长得漂亮,书读得好,各方面都很优秀……”
听到好友对女儿的夸奖,施雅芳面露一丝微笑。沉思片刻,又含泪继续回忆那段可怕的日子:
“然而,这一切却突然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后来,文化大革命的狂风巨浪冲走了他壮志未酬的理想,打破了他坚定不移的科学梦,最后也带走了他脆弱的生命……”
老太太涕泪纵横、言语唏嘘,停顿了几秒钟后,继续对朋友倾诉:
“我当时正因为40年代那次运送药物到美国之事,被革命群众当成美国间谍而隔离审查,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现在我对你说:‘文革的狂风暴雨是一场大灾难’,这句话一点都不为过。像你这样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恐怕很难想象出,也无法相信当时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可怕地扭曲了的年代,像是有一种魔力在操纵着这个社会,控制着人心……,正常的道德和人性被蹂躏到了你无法想象的地步,就像舞台上的种种丑恶疯狂表演: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夫妻分离,骨肉相残……这类事情屡见不鲜,比比皆是……
当时,我被关押,完全不知道他的死是怎么回事,很多事都是后来才听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是以讹传讹?总之,人们把他自杀一事说得神秘兮兮的,颇带传奇色彩。当然,这神秘色彩又加强了那些极左派认为我们俩都是美国间谍的怀疑。他们说:‘肯定是暗藏的特务,不知道吃了什么高级药物,还能来一个安乐自杀!’。据说他死在自己的书桌旁。当人们发现他时,见他安安静静地背靠椅子坐着,一点也没有痛苦,似乎还面带笑容。有人说,那不是死亡,那是高僧圆寂,羽化登仙,那是他找到了一个幸福快乐的归宿之地才会有的表情……这些说法,使我也感到十分地震惊和迷惑。对此,我做了一些调查,有点结果,但至今仍然还是一个谜……也许……也许你能帮我……”
陈元复极力忍住眼中的泪水问:“我能做什么呢?”
施雅芳抬起头,朝公墓四周扫视了一圈说:“我有个直觉,他自杀的奇异方式,这谜底可能就在这个大园子里……。你知道的,你最熟悉的这个百草园里,什么植物都有啊……特别是各种药类植物,据说原来曾经有过好几百种,包括一些名贵药材,多不胜数啊。霖生经常提到这个园子,我还记得小雅小时候,霖生给她讲‘神龙尝百草’的故事。每次讲着讲着就扯到这个百草园去了,他说:‘哪是什么百草,那儿是一个药物宝库啊’……”
陈元复有些感慨,叹了口气:“唉,看来也只有像他这种古怪而执拗的‘小老哥’才会一直把这儿当成宝库啦……”
听陈元复用了那句年轻时候经常对龙霖生用的称谓“古怪而执拗的小老哥”,施雅芳也忍不住苦笑了一声,陈元复倒没有意识到对方的这点小反应,继续说:“这儿也许是两百年前的药物宝库……但后来,到了我们小时候,便只不过是个百草园而已。尤其是现在,你看那招牌:《苏州公墓》,那就只能算是孤魂野鬼之乐园了!”
“百草园!”,听曾叔公说到这儿,陈大卫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话,问道:“这儿为什么叫百草陵园呀,记得公公以前给我讲他小时候在苏州的故事,经常说到一个‘百草园’的,难道就是这儿吗?”
陈元复没有立即回答大卫的问题,老人的眼光徐徐扫视着陵园四周围,最后停到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工池塘旁边。陈元复想起来八十多年前那个池塘周围的自然景象……
池子里开满了荷花,两男一女三个小孩在池边玩耍。女孩追逐一个蒙着眼睛的男孩,另一男孩呆站一旁。突然,奔跑的两孩子双双掉进了池塘中,陷在池中的泥地里。后来被管园子的李叔拖了上来……再后来,大哥陈元新训斥8岁的弟弟元复,6岁的施家五小姐站在旁边嘻嘻笑,那个耍了一点害人小花招的龙霖生却不知去向……
那时的“百草园”,是民国年间苏州陈家大院的后花园。
据说这陈家大院包括后花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时候,并且与中国古代科学家徐光启有关。
徐光启对发展中国科学事业的诸多方面都作出了杰出贡献,他翻译欧儿里德所著的《几何原本》;引进西方的测量技术;他关心中国的水利事业、研究天文历法。此外,徐光启还钻研制药技术,完成了《农政全书》的编纂。书中收集了大量农作物及西方植物的培育和繁殖方法,也包括多种中草药的种植制备过程。有趣的是,徐光启书中所述的这些种植方法,不是空想的,而是来自于他在天津买下的一个大农场中的实践经验之累积,而苏州陈家的祖先,就是当时徐光启天津农场药物园的总管。后来,陈家这位祖先告老还乡回归祖籍时,把这个为徐光启的《农政全书》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天津药物园移植到了苏州,那便成了“百草园”的前身。
当年陈元复眼中的百草园,已经不是什么“药草园”了,而只是他尽情玩耍游戏的地盘。
后花园的西南角边,有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离池塘不远有道矮矮的篱笆墙,墙边杂草丛生,但却有一个小洞,穿过篱笆向外,通向百草园对面的一户人家。
这家人姓龙,是清初一个没落秀才的单传后人。两夫妻靠男主人龙业承教书为生,而他的女人呢,看起来总是病恹恹的,过了40岁都未曾生育。不过这龙业承非同凡响,他读过些西洋书籍,是当时少有的崇尚西方文化人士之一,因而并不因“无后”而怪罪其妻另娶。并且,两口子日子倒也过得清净。不想到了龙业承五十好几这年,将近45岁的妻子却突然有了身孕。那年遭遇百年罕见的特大干旱,龙妻临产之前却突然天降甘露,大雨连绵,霖霖不止。龙降甘霖而生此贵子,天意也!于是两老欣喜有加,将儿子取名为龙霖生。
民间有个习俗:将老了之后所生的儿子叫“老子”,老子往往有些老子的古怪秉性,这龙霖生也是如此。出生后虽然大病只有几次,却总是小毛病不断,将夫妻二人折腾得半死。尤其是到了三岁多还不曾开口说话。这孩子生气时口鼻吐大气,高兴时两手乱抓狂,好像什么事都懂,就是不言语。龙业承为此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而四处求医。正好邻居陈家大少爷陈元新小时候在龙业承创办的西洋化私塾学堂里读过书,对老师的西学启蒙不胜感激,两人成了忘年之交。陈元新便让二伯父给龙霖生看病,龙父携龙子到陈家二伯处看了几个月的病,霖生仍然不说话。直到有一天,大他1岁的陈元复路过面前时,龙霖生用手指着这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清晰地、一字一字地说出了他平生的第一句话:“和-他-玩”。儿子吐出的这三个字让父亲豁然开窍:唉,怎么早没想到呢?儿子的表现不就是像西方正热衷研究的什么“儿童孤独症”,或“自闭症”吗?要想医治这种毛病,改变环境是很重要的,看来,这个5岁的陈元复才是治好儿子的关键人物!
于是,从此以后,两个孩子便成了经常形影不离的小伙伴。霖生仍然是说话极少,经常是听见元复滔滔不绝,但偶然也能随风飘来霖生的几句回应。这样,龙家老两口才终于放寛了心。
霖生这孩子还有一个古怪的毛病,太激动的时候就发晕,甚至看见漂亮小女孩也发晕。不过后来有位西医诊断说这是一种天生低血压所致的毛病,无大碍,观察注意则可。
有时候,霖生一个人也从篱笆墙下那个小洞钻到百草园去。原来在人前不吱声的孩子,在园内却像是发现了一片新天地。霖生特别迷恋百草园里的一花一草,一叶一木。尤其是只有他单独一人的时候,他便在园中闻来闻去,观上观下、听东听西,仔细分辨各种不同的草木花卉之形及虫鸟蜂蝶之音。还有更奇怪的事情。自从这孩子经常到百草园里面玩耍之后,大病小病除去不少,让他父母二人乐不可支。
不过,和陈元复一起在百草园里玩的时候,霖生又恢复了他少言寡语、胆小木讷的形态,特别是如果有第三个或更多的孩子在场的时候更是如此。陈家亲戚朋友多,经常有这种情况。那时,霖生总站在一旁看,不敢(或不愿)参与,神色既呆滞又老成。“小老哥”,便是当时一个顽皮孩子给霖生取的外号。元复7、8岁那几年,施家的小雅芳也来过几次,小霖生看见漂亮女生便血压降低头脑发晕全身不自在,所以他烦这个施家五小姐,于是有一次,霖生颇有心机地使了个小诡计,害得两个小同伴掉进了池塘里。所以,也有年长些的小孩不叫霖生“小老哥”,而称他为“小奸细”,骂他老实外表是假装的,其实肚里诡计多端,天生是个作间谍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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