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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渔隐《痴人说梦》三题

已有 2640 次阅读 2018-7-7 10:30 |个人分类:学术问题研究(2017--)|系统分类:论文交流

 

苕溪渔隐《痴人说梦》三题

 

受权发布于 鹏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8月7月7日发布(第19681篇)

受权发布的本文原载《曹雪芹研究》2018年第2期第132-141页,照片26张中前15张为于鹏提供(含刊物中8张),其它11张是我翻拍的PDF版外,较刊物发表的有所增加。感谢于鹏先生惠寄。刊物中的页下注改为文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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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本文在介绍《痴人说梦》初印本“忏藏本”的基础上,对忏藏本和广为人知的国图本异同进行了比较;探讨了《痴人说梦》所记“旧抄本”的三处异文问题——重点探讨了“旧抄本”对第67回异本的记载及第67回繁简两系的版本先后问题;并就“旧抄本”所记芳官改装一段与己卯、庚辰本相关文字的先后问题,以及这一段文字是否曹雪芹原文、是否“反满”等问题,对以往研究者如任少东、赵金铭、刘梦溪、冯其庸诸君相关论述提出部分商榷意见。

【关键词】 痴人说梦 苕溪渔隐 忏藏本 旧抄本 耶律雄奴

 

 




 

 


《红楼梦》甲戌本收藏者刘铨福曾说:“《红楼梦》纷纷效颦者无一可取,唯《痴人说梦》一种及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种尚可玩……”刘子重可谓独具慧眼,苕溪渔隐所撰、出版于嘉道年间的《痴人说梦》,在清代程高本流行之后的众多评红之作中确属鹤立鸡群之作。特别是书中还记载了一种今已佚失的“旧抄本”,系不同于现存十二种早期抄本的一种异本,为红坛留下了珍贵资料。任少东、赵金铭两位先生首先发表文章对《痴人说梦》及其所记旧抄本进行了详细探讨[1],引起研究者的关注。笔者近期于此书也有所发现,特撰小文求教于方家。

 

一  初印本和后印本

 

笔者所见关于《痴人说梦》的文章较少涉及版本。这有一个客观原因:《痴人说梦》广为人知的国家图书馆藏本(以下简称国图本)目前为止并未影印出版,而此书其他版本更是少有人得见。

2007年,友人张青松先生从四川得一《痴人说梦》刻本,曾将全书复印给笔者。笔者当时觉得刻本应该都差不多,既然国图有此本,此复印件亦无特殊价值,便没太在意,只是当资料留存。2016年,笔者准备到国图普通古籍阅览室查阅别书时,想起同时调阅《痴人说梦》与手中的复印件核对一下。对比之下,意外发现两个版本并不相同。简而言之,张兄此本系嘉庆年间初印本,国图藏本系道光年间后印本。

将《痴人说梦》的两种版本进行对比:国图本封面无字,张兄此本封面则题“忏绮盦主人珍藏”(以下简称此本为忏藏本),又钤印四枚(图1),其中三枚为“龙”“卧石山人”“赏心乐事”,另一枚在复印件中一时难辨,附图求教(图2)。“赏心乐事”印在书前仙掌峰樵者序首页右下角再次钤盖(图3)。此外,国图本经红色圈点(图4【1】、图5【1】、图6【1】,忏藏本无圈点(图4【2】、图5【2】、图6【2】。曹震兄博文介绍:“清代以来,室名“忏绮庵”的大约有两位,都是广东人,一位是道光20年的举人彭昱尧,一位是廖仲恺的哥哥廖恩焘。”[2]

为何说忏藏本是初印原刻呢?这是比较得出的结论,笔者手中的忏本已是再复印件,但清晰度依然远胜于国图原件。国图本墨色淡、重叠、模糊不清之处(图5【1】、图7【1】、图8【1】),在忏本中都异常清晰(图5【2】、图7【2】、图8【2】)

更重要的是,忏藏本的二十二处“宁”字(因宁国府、宁国公被不断提及,书中“宁”字重复率甚高)在国图本中有二十处被挖去[3]。选其中三页附图(图6【1】【2】、图7【1】【2】、图8【1】【2】)对比:其中十七页A的“保宁侯”“川宁侯”“蒋子宁”三处“宁”字在国图本中全部被挖掉(图6【1】【2】)。另有两处“宁”字国图本没有挖去,与忏藏本相同,为第六页A面“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之“宁”字及二十二页A面“以上宁府”之“宁”字(图9【1】【2】),当为疏忽漏改。国图本挖改多处“宁”字,可证其较忏藏本后出,当为道光帝(名旻宁)登基后避讳之故。

国图本较忏藏本还有增补:其一,第十六页B补“薛姨妈”三个字(图6【1】【2】)。其二,第二十二页A手书补39字:“文官”处补“贾母留”;“芳官”处补“正旦,分与宝玉”;“葵官”处补“净,送湘云”;“蕊官”处补“小旦,送宝钗”;“藕官”处补“小生,分与黛玉”;“荳官”处补“丑,送宝琴”;“艾官”处补“外,分与探春”;“茄官”处补“老旦,尤氏要去”(图9【1】【2】)

一粟(周绍良、朱南铣笔名,国图本原为周绍良所藏,正文末尾有其印章,见图7【1】)所编《红楼梦卷》中,编者依书中丁丑纪年称国图本为“嘉庆二十二年丁丑憓红楼刊本”[4]。其实严格讲,“宁”字全部正常刻印的忏藏本才是真正的嘉庆刊本。

曹震兄介绍:周汝昌、黄裳、天津南开大学图书馆等处亦藏有《痴人说梦》,寄望方便得见者提供相关信息予以比较。

 

二 “旧抄本”异文

 

《痴人说梦》正文第四部分“镌石订疑”记述了一种“旧抄本”,作者苕溪渔隐将其文字与程高本文字进行了对比,将异文一一列出。研究者发现,“旧抄本”异文多与今天能见到的早期脂评抄本相同,可见,“旧抄本”亦属脂本的一种。

将“旧抄本”文字写入校记乃至予以采纳的是郑庆山先生的校本。首见于第12回校记:

 

 “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各本皆同。苕溪渔隐《痴人说梦》之《镌石订疑》中,“一年”作“一月”。按,贾瑞中计时为“腊月天气”,“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正是一月之间的事。——第十二回校记之九[5]

 

单从道理讲,所见不错。只是第10至12回情况特殊,文字矛盾之处甚多,或为创作修改遗留之痕迹(可能与改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将秦氏上吊改为病死,因之在之前几回为秦氏添病有关)。“旧抄本”文字当为后人弥补漏洞之改笔。或许鉴于此,郑先生对“旧抄本”此处文字只是在校记中提及,并未采入正文。被采入正文的是第65回的另一处:

 

“他肯了才好;不肯,让他自己闹去”,“才好不肯”原无,各本皆然,据范藏本补。范藏本,即清苕溪渔隐范锴所得旧抄本。——第六十五回校记之七[6]

 

这几乎是“旧抄本”文字唯一被当代校本采纳的地方。不过,笔者看来此处亦可商榷。大约“旧抄本”改动者和郑先生都觉得“肯了”还去闹不通,“不肯”再“让他自己闹去”才对。其实,这里的全句是:

 

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肯了,让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

 

意思是如果劝得尤三姐肯外嫁了,便让三姐自己闹着聘她,“闹得没办法,便少不得聘了他”。换句话说,闹的目的是聘,所以以肯被聘为前提才对。可见,对“旧抄本”的独特文字采用时还是慎重为好。

笔者以为,以异文论,“旧抄本”最有价值的地方是关于第67回的文字。

第67回庚辰本、己卯本原缺(现己卯本第67回注明原缺并由武裕庵补抄)。其余诸本正文分为两系:列藏本、戚序本(包括有正本和南图本两种)、甲辰本为繁本系统;程高本、蒙府本、杨藏本为简本系统。两者之先后学界有争议。笔者赞同蔡义江[7]、郑庆山[8]、娄员外[9]诸君的意见,简本系繁本删改而成。

繁本回目为“馈土物颦卿念故里 讯家童凤姐蓄阴谋”;简本则作“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本世纪新发现的卞藏本虽然正文佚失,却保留了第67回的回目,与繁本完全一样,可见其正文亦属繁本系统,可谓为繁本又添一证。

简本系的蒙府本此回乍看是原物,其实只是采用原书空白纸张补抄,故临近回末抄得格外拥挤,由行20字改为行25字以上,明显是担心纸张不够用,原抄断不会如此。至于杨藏本,程乙本本就是其底本之一。故现存简本系统源头实际上仅程高本一种。

《痴人说梦》(第六页A)对第67回记载如下:

 

案,旧抄本作“置外舍贾琏匿新宠,泄机关熙凤定阴谋”,目存书缺,坊本此回盖后人所补。

现存各本,第67回或缺或存,还未见目存书缺的情况。“旧抄本”此回的回目也与繁、简二本皆不同,从回目看,佚失的正文似没有今本黛玉思念故里的情节,“置外舍贾琏匿新宠”的故事则在今本第65回中。详情不敢妄猜,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熙凤定阴谋”明显与“凤姐蓄阴谋”更接近,而与简本无涉。简本后半的重点是“讯家童”;繁本虽有“讯家童”,却明显更偏重于“蓄阴谋”;而“旧抄本”此回则只有“定阴谋”并无“讯家童”。三种回目对照,蓄(定)阴谋系原著构思甚明,简本删去当非原意。

程高本序言说:

 

即如第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

 

周煦良先生则以为“程本系根据戚本改进的,改的人很可能就是高鹗;他那句题同文异的话不过是用来掩饰他删改的事实罢了。”[10]笔者倾向周先生的看法,但理论上亦不能排除程、高另有所本之可能——毕竟程、高曾得见何本我们今天已无从知晓。无论如何,苕溪渔隐说“坊本此回盖后人所补”——这里的“坊本此回”指程高本第67回,可见简本系统文字在清代便已有人生疑了。

 

三  芳官改妆

 

在《红楼梦》第63回,有一大段芳官改男装扮小土番,改名耶律雄奴的文字。这些文字仅见于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蒙府本,在列藏本、甲辰本、杨藏本中被全删。不过,第77回中王夫人问谁是耶律雄奴一句,列藏等三本却忘了也相应删改,造成文字突兀。到了程高本,才把相关痕迹全部抹掉。

从《痴人说梦》记述的“旧抄本”文字看,该本同样有芳官改名耶律雄奴的情节,但对比己卯、庚辰诸本,“旧抄本”却少了大段文字(括号中为“旧抄本”保留文字,括号外黑体字皆不见于“旧抄本”):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鬓来,戴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戴。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便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 ‘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尽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 “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鸾、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者无不笑倒……(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顽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

 

任少东、赵金铭先生认为“旧抄本”的文字更接近曹雪芹原稿,而己卯、庚辰诸本多出的文字系后来一个有着排满思想的人的妄加,此人借增加的宝玉道白和“野驴子”发泄对外族的仇恨。他说“所谓《红楼梦》的排满思想,最主要、也几乎唯一的依据”就是这一段。”[11]笔者看法与此相反,以为己卯、庚辰本此处才是曹雪芹原文,“旧抄本”系后来的删节本。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认识己卯、庚辰诸本较“旧抄本”多出的文字,是否是“排满”文字?确实,在这一点上不少人和有类似看法,例如刘梦溪先生曾说过这样的话:

 

宝玉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结合《红楼梦》产生的明清之际的具体背景,宝玉的话难道还有第二种解释么?作者在这里是站在种族的立场上来驱遣他的人物甚为明显。更妙的是接下去芳官的反问:“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尽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显然这是作者转换角色的位置,让宝玉站在作者的立场,接受芳官亦即读者的反讽。“鼓唇摇舌”、“自己开心作戏”云云,不是指作者而何?难道不正是作者一面“自己开心作戏”,一面又一再声称他的书,“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吗? 因此第六十三回这一段描写,可以说是表现作者反满思想的特笔。[12]

 

刘、任、赵三位对这段是曹雪芹原文还是后人妄加的看法相反,但对这段文字本身有排满、反满之意却是出奇地认识一致。果真如此吗?笔者不以为然。

首先,依刘先生所说,曹雪芹有排满思想,宝玉的话亦是排满之意,那么宝玉所言当为正理,既是如此,又有何必要让“宝玉站在作者的立场,接受芳官亦即读者的反讽”?难道是反讽自己只“鼓唇摇舌”,却光说不练?其次,宝玉先说“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头,缘远来降”,芳官反问后,又答复:“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这个匈奴、犬戎(犬戎为一些人认为指满洲,实误。曹雪芹姑表兄爱新觉罗·福彭有“勉旃将士歼犬戎”诗句)的对立面,八方宁静的“当今”又指何时?如果匈奴、犬戎暗指满人建立的清王朝,“当今”难道指汉族王朝?可是晋唐以来的汉族王朝,无论两宋还是明朝,哪个不是最终被少数民族王朝所灭?在这种情况下,说“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头,缘远来降”,岂不连汉族王朝也一起反讽了?可见,类似解说是不大讲得通的。

对刘先生的看法,邱华东先生曾引用《大义觉迷录》反驳:

 

“不知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国之有籍贯。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乎?”且有当代大儒称,满族乃东夷大舜之“正裔”,“本朝应得天下,较之成汤之放桀,周武之伐纣,更为名正而言顺。” “且汉唐宋明之世, 幅员未广, 西北诸处皆为劲敌, 边警时闻, 烽烟不息, 中原之民悉索敝赋, 疲于奔命, 亦危且苦矣”;“本朝定鼎以来,扫除群寇,寰宇安,政教兴修,文明日盛,万民乐业,中外恬熙,黄童白叟,一生不见兵革”,“今本朝幅员弘广,中外臣服,是以日月照临之下,凡有血气,莫不额手称庆,歌咏太平……”我们看到,这位清朝声势显赫的名人所说的话,不仅和贾宝玉对芳官所说的话意思完全一样,而且有些语句、词汇也非常近似……要说贾宝玉说这样的话是“反满”,那么雍正皇帝也同样是“反满”了,这显然是荒唐的。[13]

 

诚如所言,以排满、反满释此段者,只是注意了书中的几个字眼,对宝玉言辞的重点,即口中一再强调的四方宾服的“当今”盛世何指并未顾及。邱文引《大义觉迷录》对比,真相方现。曹雪芹是先世“从龙入关”立军功为江宁织造的曹家后人,好友敦诚、敦敏等不仅是满人还是皇家后裔,这种人有“反满思想”是不可想象的。

至于任、赵两先生的排满思想者妄加文字一说,哪个有排满思想的人会照搬雍正皇帝的想法于小说中呢?而且加得那样早,己卯、庚辰、戚序、蒙府诸本均承其文字。

任先生主张妄加,还有一个理由:

 

己卯本、庚辰诸本这段多出的文字,写宝玉命芳官“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众分大顶”,从而将清代男人剃发的几乎全部程序毫不隐晦地写了出来。这怎么能说是“朝代年纪无考”?又怎么会是曹雪芹笔墨?

 

对此笔者的看法是:清代只是汉人亦剃发,而之前历朝历代的少数民族有剃发习俗的非常之多。这一段说的是为打扮成小土番而剃发,并不会因此影响“朝代年纪无考”。作者曾两次写宝玉辫子头型:

 

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红楼梦》第3回)

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红楼梦》第21回)

 

相比之下,主人而非外番这种装扮岂非更显露朝代年纪?但这些都是毫无争议的曹雪芹原文。曹雪芹写《红楼梦》,并不十分刻意回避清俗、满俗(生活环境如此,全都回避也有困难),只是又加上其他文字混淆。例如宝玉,既有大辫坠珠宝,又有“鬓若刀裁”。

当然,即使清代,有曹雪芹这般先祖投清 “从龙入关”、三代江宁织造家世之人也相对不多,所以第63回相关言辞早在当时就有人误解了。一些抄书的汉人见到这段话,大约觉得耶律雄奴是异族,满洲亦是异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便纷纷删减。有的如甲辰、列藏、杨藏诸本的底本,全部删干净了事;有的如“旧抄本”,觉得芳官改装、耶律雄奴还可以保留,便只是把宝玉的大段议论和“野驴子”等言辞删掉了(亦不排除“旧抄本”原文同己卯、庚辰诸本,只是苕溪渔隐有所误会而未录)。乾隆皇帝以宋而非辽、金为正统,说“宋虽称侄于金,而其所承者究仍北宋之正统,辽、金不得攘而有之。”[14]曹雪芹好友满人敦诚同情岳飞抗金[15]。相比之下,此处曹雪芹连金都根本不提,只说金之敌人耶律(耶律氏之辽国为金所灭,清原为后金)及犬戎,却还是被不少人误会了。

与邱华东先生文章一样不曾误会的还有冯其庸先生的大作。冯先生以为第63回芳官改名相关文字“完全是正面对朝廷的热烈歌颂,且歌颂到‘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一点也不含别的杂音杂意”[16],笔者深以为然。

当然具体看法拙见与冯先生有所差异。冯文主张相关文字是乾隆二十年清军平定准噶尔后,曹雪芹有感而发补写进《红楼梦》的。果真如此,《痴人说梦》所记“旧抄本”倒确实如任先生所言有初稿之可能了。笔者以为,如前所述,曹雪芹的话受《大义觉迷录》影响,未必迟至乾隆二十年之后才写出。乾隆平定准噶尔部,还是经过浴血奋战的,与宝玉口中的“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头,缘远来降”也有所不符。依据甲戌本凡例及第1回,在乾隆十九年甲戌之前,《红楼梦》已经“十年辛苦”创作完成,尚无在此之后曹雪芹依然改写《红楼梦》之力证。冯先生提及庚辰本第75回回前批语“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而这中秋诗直到乾隆二十五年的庚辰秋月定本乃至曹雪芹死后也未见补上,反倒是曹雪芹乾隆十九年甲戌之后未改《红楼梦》之证。如此,乾隆二十年补文就成疑了。

 

 



 

 

[1] 任少东、赵金铭:《苕溪渔隐所见<石头记>旧抄本初探》,《社会科学辑刊》1991年第2期。

[2] 李寻花(曹震):《于鹏先生提供<痴人说梦>书影两幅》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4830b390100sn7n.html

[3] 这二十处分别位于:第二页B面(2处),第三页A面,第五页A面,第六页B面,第八页A面,第八页B面,第十页A面,第十六页B面,第十七页A面(3处),二十七页B面,二十九页B面(2处),三十二页A面(2处),总图,宁国府图(2处)。

[4] 一粟:《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11页。

[5] 郑庆山:《脂本汇校石头记》,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125页。

[6] 郑庆山:《脂本汇校石头记》,第721页。

[7] 蔡义江:《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版,第757—772页相关批注。

[8] 郑庆山:《红楼梦第六十七回考评》,收入《红楼梦版本及其校勘》,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531—541页。

[9] 娄员外:《第六十七回先后关系浅析》,《红楼梦研究辑刊》第1辑。

[10] 周煦良:《<红楼梦>第六十七回是伪作》,《文汇报》1961年9月9日。笔者不认为第六十七回繁本文字为伪,而以为是初稿复出,此处不详论。

[11] 任少东:《苕溪渔隐所见<石头记>旧抄本初探》。

[12] 刘梦溪:《红楼梦与百年中国》,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01页。

[13] 邱华东:《关于<红楼梦>“反满思想”问题》,《红楼文苑》2013年第3期。

[14] [清]爱新觉罗·弘历:《命馆臣录存杨维桢正统辨谕》,乾隆御制文二集卷八论五,《清高宗(乾隆)御制诗文全集》第十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36页。

[15] [清]爱新觉罗·敦诚:《驳发明广义论岳武穆》,见《四松堂集》文上第二篇,《四松堂集付刻底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

[16] 冯其庸:《<红楼梦>六十三回与中国西部的平定》,《光明日报》2009年1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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