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醒民

毫无疑问，爱因斯坦是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和哲学家或思想家。作为伟大的科学家，他的科学贡献是划时代的，是世纪之交（19世纪末和20世初）物理学革命的主将和旗手。按照现今的评奖标准，他的科学成果起码可以赢得十余次诺贝尔奖，而且每一项的分量都比现今的诸多奖项重得多。作为伟大的哲学家或思想家，他的以温和经验论、基础约定论、意义整体论、科学理性论、纲领实在论为基本要素的多元张力论哲学，他的以探索性的演绎法、逻辑简单性原则、准美学原则、形象思维为特色的科学方法，他的知行合一的社会哲学和发人深省的人生哲学，以及他的远见卓识的科学观，别具只眼的教育观，独树一帜的宗教观，都极富启发意义和实践意义，显得洋洋大观、别开生面，不愧是人类文化的瑰宝和人类智慧的结晶。
在20世纪80年代伊始准备硕士论文时，由于要厘清世纪之交科学革命的背景和现状，我开始接触和研读爱因斯坦。接下来的三十多年，爱因斯坦一直是我持续的或断续的研究课题之一。我的研究以1988年出版的专著《爱因斯坦》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在前期，我围绕爱因斯坦的生平、思想和人格，发表了约二十篇论文或重要文章，出版了两本著作《论狭义相对论的创立》和《人类精神的又一峰巅》，而《爱因斯坦》则是我的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其创新之处在于，在国内外学术界首次把爱因斯坦的科学哲学（第一编）概括为多元张力论，首次全面、系统地论述了爱因斯坦的社会哲学（第二编）和人生哲学（第三编）。
出于对爱因斯坦精湛思想的感佩，对爱因斯坦高洁人格的景仰，我早就想翻译一点爱因斯坦的论著。这个机会终于在1990年降临了，译者荣幸地接受了翻译《爱因斯坦论和平》的任务，中译本由湖南出版社于1992年分上、下两册出版，出版者把书名定为《巨人箴言录：爱因斯坦论和平》。
思想和道德价值永恒，或者说，思想和人格万古不没。在这方面，爱因斯坦不愧为世人之楷模、生死之典范。撇开别的不谈，单就他对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理解，便足以使我们回味良久，感慨万端，尤其是在见钱眼开、纵欲于声色犬马之今日。爱因斯坦认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首先决定于他在什么程度上和在什么意义上从自我解放出来。”“一个人对社会的价值首先取决于他的感情、思想和行动对增进人类利益有多大作用。”在他看来，“个人及其创造力的发展……是生命中最有价值的财富。”对于财富和金钱，他断然表示：“巨大的财富对愉快如意的生活并不是必需的。” “生活必需提供的最好东西是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在这里，他的见解和态度与他所看重的哲学家叔本华一拍即合：“金钱，是人类抽象的幸福。所以一心扑在钱眼里的人，不可能会有具体的幸福。”尤其是，爱因斯坦对人生理想和人生追求的箴言至今依然震古烁今、发聩振聋。
当今之世，实利主义泛滥，物欲主义猖獗，拜金主义肆虐，大有横扫一切如卷席之势；所谓的成功人士及其坐享其成者以“势位富厚”自鸣得意、挥金如土，芸芸众生则艳羡“位尊而多金”，面对权势和金钱，每每做“蛇行匍伏，四拜自跪”状——这一切均已成为“新常态”。在这种与境下，许多人陷入这样的怪圈和陷阱：生活着却体验不到生活的意义，生命着却领悟不到生命的价值。说起来倒也十分简单，一个人把什么作为人生的理想，追求什么样的现世生活，纯粹是人生支点和价值坐标的选择问题。拥有稳固的人生支点和健全的价值坐标，才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根本无须寄托于虚幻的宗教、缥缈的神仙、僵化的主义、盲目的信仰、崇拜的偶像、追捧的明星、溺爱的宠物、玄惑的符号、奢华的物欲、痴迷的作乐，即可澹泊地生活，宁静地做事，诗意地栖居在自己的精神家园，享受和品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人生。
从爱因斯坦身上我认识到，人生的支点是真、善、美。它构成一个绝对稳定的、底边略大于腰的等腰三角形：其底边是真，其二腰则为善和美。它是人的安身立命之所。在这个寓所，真居于首位或处于基础。因为行善和爱美，一般不会遇到什么阻碍或反对；但是，求真却往往要遭受种种磨难和损失，乃至要冒风险，甚或是生命的危险。请回忆一下古今中外的刚直之人或狷介之士的处境和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布鲁诺为什么会被烧死？还不是因为他坚持真理，不讲假话！张志新为什么会被割喉？还不是因为她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说了几句大实话！
人的精神生活远远高于物质生活，后者只要能够维持健康的体魄和旺盛的精力即心满意足矣；在精神生活方面，X坐标是社会正义，Y坐标是人格尊严，Z坐标是文化创新。面对千奇百怪的事变、形形色色的诱惑、各种各样的抉择，只要置于这个坐标系，其价值即可立竿见影、水落石出。因此，决策乃当机立断，承诺则一言九鼎，处事必心如止水，绝不会优柔寡断，决不会出尔反尔，决不会心旌摇曳，更不会误入迷途，怎么可能患得患失、惶惑纠结、焦躁熬煎呢？
以上所言，卑之无甚高论，它们只是我的一点生活感悟和生命体验而已。其实，中国古代哲人早就有言在先：“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传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此之谓矣。”
去年年底，从电视新闻得知，连罗马教宗在平安夜也呼吁重寻生命的价值，号召过简单、朴素的生活。这不正是爱因斯坦等等哲人一向坚守的主张吗？我向来认定，不能把生活得搞得太复杂，弄得太奢华。奢华而复杂的物质生活，大大挤压精神生活的时间和空间，使一些有权人和有钱人成为精神上的侏儒、白痴或病夫。而简单、纯朴的生活，才能为精神的自由驰骋留下广阔的余地，为思想和文化的创造留下无垠的空间。清代文学家张潮言之有理：“能忙人之所闲者，始能闲人之所忙。”反过来说，能闲人之所忙者，始能忙人之所闲——何尝不是如此呢？这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是同一个道理。丢弃的是虚名和实利，收获的则是丰硕的文化果实和精神的无限愉悦。
（作者单位：中国科学院《自然辩证法通讯》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