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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败线的颤动》浅赏

已有 7638 次阅读 2011-11-16 16:08 |个人分类:读书杂感|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诗歌, 野草, 赏析

 这是《野草》里最凄美、最令人震撼的一篇,我以为。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灯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灯火也因惊惧而缩小了,东方已经发白。
  然而空中还弥漫地摇动着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波涛……。
  “妈!”约略两岁的女孩被门的开阖声惊醒,在草席围着的屋角的地上叫起来了。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惊惶地说。
  “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们今天有吃的了。等一会有卖烧饼的来,妈就买给你。”她欣慰地更加紧捏着掌中的小银片,低微的声音悲凉地发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儿,移开草席,抱起来放在破榻上。
  “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她说着,同时抬起眼睛,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的屋顶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涛,和先前的相撞击,回旋而成旋涡,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着醒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禁闭的小屋的内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续着残梦。可是梦的年代隔了许多年了。屋的内外已经这样整齐;里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对着一个垂老的女人。
  “我们没有脸见人,就只因为你,”男人气忿地说。“你还以为养大了她,其实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时候饿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说。
  “还要带累了我!”男的说。
  “还要带累他们哩!”女的说,指着孩子们。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在梦的梦里,诗人是一个妇人,一个母亲。一个在饥饿、苦痛和欢欣中期待的两岁小女孩的母亲。

在贫穷和无助这两个魔鬼正紧缠着她的时候,她的女儿也正满含期待地望着她,“妈,我饿,肚子痛。我们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她无话可说,“还早哩,再睡一会罢”。可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偏要抬头,“无可告诉地一看破旧的屋顶以上的天空”。是责备上天呢?还是要掩饰那止不住奔涌而出的泪水?这一刻,上帝是如此的冷酷无情,但是,她只是投去那无可告诉的一瞥,她并没有向那抛弃了她的上帝呼告和乞求!

她养不活她的女儿,为这,她只能出卖她的血和肉!

时光哗的就这么流走,回首若梦,恍是多年以后。她成为她女儿一生的耻辱,她使她的女儿为了她将委屈一世:“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

她试图为自己辩解,为了那千百倍于女儿他们的委屈与苦痛。但她张口却说不出话,因为她知道她有罪

让你们当中从没犯过罪的,向她扔第一块石头吧。”

——《圣经》

是女儿的最小的孩子的最后一击击垮了她。“杀”!她明白了她不但要带累她的女儿,她“还要带累他们哩!”

“接着便都平静”,她终于明白,在女儿们的眼里,她只有死,甚至死都不能洗涮她带给他们的耻辱。如果死能够洗涮耻辱,她会没有犹豫地去死!但她找不出办法,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选择离开。她“冷静地”“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走出”。她“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但她无处可去,她只能“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

她的心已经“决绝”,但她的眼中还有“眷恋”,在一刹那,她的脑海又浮现:两岁时的小女儿在饥饿、苦痛和欢欣中充满期待的眼……

“杀”,“于是平静”。她用“爱抚”、“养育”与“祝福”,换来的却只是“复仇”、“歼除”与“咒诅”。她只是一个“人之子”,她用全部的爱换来的耻辱的十字架将她钉住,她只能发出“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语言”。

她愤怒的“颤动”,能使“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却换不回女儿欢欣期待的脸……

梦魇”吗?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魇!

诗歌将一个愿为自己的子女献出一切的慈母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至,可最终她的遭遇却让人如此无言。妇人面临最痛苦的抉择:不牺牲自己,两岁的女儿将饿死;出卖清白,女儿将为自己蒙受一生的耻辱。那么,究竟该如何选择呢?似乎哪一种选择都是错,可妇人却必须作出选择!她的悲剧是,她愿为女儿付出一切,但她替女儿作出的选择,后果却偏偏只能是女儿自己去承担。

整首诗弥漫着浓重的不被理解的孤独和悲哀。这里,母亲究竟有什么样的罪过呢?她不忍让自己的女儿饿死,不忍看她那充满期待的眼睛,她只能出卖自己。她承担了所有的苦痛、悲哀和羞辱,让女儿幸福的成长,有了自己的丈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组建了一个美满的家庭。最终,一手抚养长大的女儿只把她当做一个耻辱,还遭到他们恶毒的咒骂和唾弃。对他们来说,她只是一个羞辱,再没有存活到这个社会的价值。这使我想到尼采的一句话:“猿猴之于人是什么?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人之于超人也应如此: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再联系作者自己曾经说过的一段话:“我想,人猴同源的学说,大约可以毫无疑义了。但我不懂,何以从前的古猴子,不都努力变人,却到现在还留着子孙,变把戏给人看。还是那时竟没有一匹想站起来学说人话呢?还是虽然有了几匹,却终被猴子社会攻击他标新立异,都咬死了;所以终于不能进化呢?”至此,我想,诗歌最隐密的寓意才揭示出来:诗人其实不但是那一位母亲,他也是“那一匹想站起来学说人话”的猴子,为了猴子终有一天能变成人,勇敢地站出来,却被自己的同类撕咬、驱逐。诗人最大的悲哀与孤独是:自己愿为他们牺牲一切,可他们却只想着咬死自己!最令人感动的地方也正在这里,明知道无人理解,诗人依然义务反顾地去牺牲自己,为了这世界终有一天能迎接到“超人”的到来,就让自己成为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吧,诗人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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