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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问才是硬道理—深切怀念复旦恩师柳兆荣教授

已有 11181 次阅读 2013-12-18 08:32 |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大连理工大学 覃开蓉

 

复旦大学的柳兆荣教授于2012年12月7日因病离开了我们。值此一周年之际,我的心告诉我必须放下手中的论文、标书、审稿、各种各样的年终考核表,在科学网上写一点关于他老人家的文字,以聊表我的感恩和思念之情。否则的话,心就不会释然。

 

柳教授一生桃李满天下。我不是他最聪明、最优秀的学生,但我可能是他认为最老实、最厚道的学生之一。由于我在他的悉心指导下学习和做研究时间最长,所以我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师生友谊。他引以自豪的儿子在美国做教授,不在他身边,而我的父亲在湘西的山村,也不在我身边,于是我就趁虚而入,从他那里攫取父亲般的关爱。平时工作、生活中有什么烦恼和困难,就直接跟他倾诉,每次都能得到父爱般的指导和关怀。他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我心里感觉他一直都在。这一年来,他的音容笑貌常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耳畔时时响起他的谆谆教诲,不断鞭策我在科学研究的道理上前进。导师对我来说,始终是一部深奥的书,读了近20年,还没有完全读懂;而导师对我的培养与个人工作、生活上的关怀,恩情似海,亦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也。

 

导师弥留之际,只有他的爱女(也曾是我复旦力学系的师姐)陪伴在身边。据说他走的时候,很宁静、很安详,没有什么痛苦,也没有什么遗憾,让我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学生听说后心里好受一些。他叮嘱师姐:他离开以后,不用任何人去看他,也不用做任何形式的告别仪式。导师生前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充满了学术激情、创造力和领导力。他就如同一颗恒星,身上永远释放着正能量,只会给予,不求索取。他总能安排好一切,即便是生命中最脆弱的时刻也是如此。这样的叮嘱与安排,或许与他生前讨厌形式与繁琐、追求实效与简洁的行事风格息息相关。我们的导师是一名杰出的、纯粹的学者!

 

专注学术 成就杰出[1, 2]

柳教授1937年3月7日出生于福建省惠安县,1956年考入复旦大学数学系,接受了苏步青、谷超豪、胡和生等一批数学大家严格的基础数学训练。50年代末,按照国家的部署,上海仿照清华大学力学班的模式,汇集华东各校的名师在同济大学开班。他作为复旦数学系的高材生被选派进入同济校园,接受了高质量的力学专业教育,这不完全是工程力学,也不是莫斯科大学的套路。正是这种理工结合的教育背景使他具备了既能研究理论又能动手操作的本领,同时也使他形成了自己在今后的学术生涯中能将科学与技术融为一体的学术视角。

 

力学班毕业后,他回到复旦,跟随谷超豪院士研究跨音速空气动力学。后来,根据国家需求,他又开展了喷气推进、磁流体力学等领域的研究。关于喷气推进的研究激发了他对射流的兴趣。再后来,党中央毛主席号召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解决技术问题,在这股热潮中,因他在射流研究中取得了成果,组织上又派他研究高压水射流采煤,他常年奔走于全国各煤矿。

 

朋友们都知道柳教授在文革中吃过苦头,最让他难忘的一次恐怕是胃出血躺在床上还被造反派作为白专典型拉出去批斗。但他自己很少谈及这些不悦,即使有人问起,他也只是淡淡地说:“我从没有放弃读书,因为我坚定地认为,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知识和学术迟早会派上用场。”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他把专业书和外文书都包上封皮,写上马列或鲁迅的名字,白天劳动,晚上在灯下苦读,桌上另放一本马列书,因为台灯一亮,就可能有造反派来巡视他在看什么书。他一听到敲门声,就赶紧把专业书放进抽屉,造反派进门只看到桌上的马列书。正是这种追求学术的坚定信念,让他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也为他今后开展学术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改革开放之后的1979年,生物力学奠基人冯元桢先生回国讲学,带来了大量关于生物力学研究的信息。柳教授的研究方向也开始转到心血管流体力学。他先后开展了静脉可塌陷管流动、动脉血液脉动流的研究,并于80年代与夫人李惜惜教授一起用脉搏波的传播和反射规律解释中医脉象的机制,发表了一系列高质量的学术论文。

 

   当时,国外的人工心脏瓣膜传到中国,有关方面要国产化,组织力量攻关,当时的着眼点只是研制替代材料,但找到柳教授之后,他经过紧张的检索,掌握了完整的信息。他认为:即使人工材料可以模拟真材实料,其功效未必如愿。因为他发现,心脏和血管中的流动状况并不清楚。从此,柳教授的研究方向完全转到血液动力学。为了补上医学知识,他每周几天去医院观察心脏手术,并虚心向医生请教,与他们交朋友,其中很多人成了他的长期合作者。80年代末90年代初,他又先后2次赴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访问,与Frank C. P. Yin合作研究血液动力学在临床医学中的应用。

 

   柳教授把心血管系统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以解决心脏前、后负荷耦合匹配为终极目标。他与夫人李惜惜教授一道,从弹性腔理论入手,借助电阻抗模拟,再把心脏与血管耦合起来,最后到应力诱发的血管重建。目标坚定,耐心沉着,全局在胸,分步实施。他多次主持自然科学基金委、国家科委的面上和重点项目,多次获奖,在取得高水平理论成果被国内外同行大量引用的同时,还研制出脑血管血液动力学分析仪等产品,得到医学界的欢迎。从研究起步时翻译国外名著,到做出成果写出自己的专著,又把自己的理论变成产品,造福人类。

 

他从复旦大学退休以后,仍然坚持学术研究与学术实践。他利用坚实的流体力学功底,发明了一种运用多相流原理检测和评估石油油水密度、含沙率的仪器,在国内多个大型油田使用,并出口到沙特等中东国家。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服务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用一个老科学家的切身实践真正地阐释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个大道理。

 

柳教授的一生是学术的一生,丰富多彩,当可无撼。

 

教书育人 独具匠心

柳教授在教书育人方面,具有鲜明的性格特征。在我眼中,他并非属于那种温文尔雅、循循善诱、和风细雨的类型,而是大刀阔斧、暴风骤雨般的节奏。讲话、上课的时候,不仅条理、思路清晰,语速还极快,而且极富感染力和煽动性,让人一眼便知是个具有领导力的人物。大约从90年代初期起,他开始担任复旦力学系的系主任。由于他坚持学术为魂的理念,用人唯才,他的领导下,复旦的力学学科特别是生物力学得到很大发展并得到同行的一致认可。他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说什么、吹什么都没有用,学问才是硬道理。”

 

我大概是1991年也就是快从复旦本科毕业的时候认识柳教授的,当时我想报考他的研究生。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的紧张情绪却迅速被他和蔼的笑容击溃了。第一次究竟听他谈了些什么,我现在也记不清楚了,反正是让我这个从湘西山村的淳朴孩子深深地觉得,科研这个事情,绝对是一件很美妙、很有趣的事情。有一句话我至今不忘:“准备从事科学研究的话,就一定要耐得住寂寞和清贫”。总而言之,从见完他老人家的那一刻开始,我那年轻的心灵便开始暗下决心,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干一番轰轰烈烈的科研事业了。

 

做他的学生,经常听他讲课是必然的事情。柳教授无论讲什么内容,都会神采飞扬、激情四射。作为听众,完全被他的话语所感染。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思路畅游在科学技术的奥妙之中。据我的师兄介绍,过去他在教学第一线给本科生讲授《流体力学》时,几乎场场爆满,有很多学生更是慕名赶来,站在教室的后排。一门看似艰深枯燥的课程,竟让柳教授讲得如此精彩纷呈,不得不让人折服。他不仅能对临床医生讲清流体力学现象和流体力学的基本定律,也可以使工人师傅迅速领会射流和断裂力学的基本概念。

 

柳教授平时十分注重对我们进行演讲方面的严格训练。他教育我们,演讲的时候一定要深入浅出、认准听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他最讨厌学生演讲的时候主题不突出、逻辑思维混乱、思路不清。遇到太离谱的学生,他会显示出十分愤怒的一面,有时甚至会带着上海方言批评学生:“你搞啥名堂” (主题不突出),“一团浆糊” (逻辑混乱),“拎不清” (思路不清),......, 脸皮薄的女生哭鼻子那是常有的事情。女生一哭,事后他又会带着愧疚的心情说:“咳,我确实指导不了女生”。

 

柳教授特别强调培养学生的创新能力。他让我们尽量找原创性的问题开展研究。碰到问题,他总是让我们先想办法,再查阅文献看别人做过没有,而不是先看文献,然后对别人文献里的工作修修补补。他经常对我们说:“研究者不关心学术动态是不行的,但过于在乎,随波逐流以至迷失自我更不行。”在选题上,他主张将一个大的问题肢解成很多小问题,各个击破,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他告诫我们:“做研究切忌东放一枪,西放一炮,要成一个体系。”但他也同时强调,“对待问题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要善于抓关键点、抓主要矛盾,解决问题的方式要简洁、有效。”他在指导我们写论文时,风格也是大刀阔斧、立场鲜明,一定要主题突出、思路清晰。一篇稿子,被他7--8次修改成大花脸是一种常态。

 

柳教授这种严厉、严谨甚至吹毛求疵的指导方式,对于脸皮厚的男生、性格象男生的女生、还有我这种性格象女生的男生均非常有效。正是归功于他的这种严格训练,我才能从一个胆小、怯懦、不敢当众表达的农村孩子成长为一位如今胆大、勇于担当、敢于当众表达的大学教授。也正是他的这种教育方式,让我们能够不断成长、内心也变得不断强大,在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中能够不断地面对、克服并战胜各种困难与挑战。

 

柳教授治学严谨,教书育人异常严格。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学究。生活中的他脸上总带着笑容,为人和气,很容易理解别人的想法,也很容易让别人理解他的想法,这一切都归因于他具有超强的悟性和沟通能力。

 

 

我在他的指导下1996年获得博士学位以后,就留在复旦做了一名教师。我长期在强人的“卵翼”下呆久了,产生了很强的依赖心理。有一天,我终于觉得我应该离开复旦,出去扑腾几下。临别之时,我去看了已经退休的导师。他一直希望我能留在复旦,对我的离开心里甚为不满。不过看到我去意已定,他也表示了支持。然而他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怎么折腾,学问才是硬道理!”

 

后来,我在东京大学、上海交通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等地折腾了一圈,终于在2010年选择了既适合工作又适合居住的大连理工大学作为自己的新单位。到大连之前,我去看他老人家,这时他的身体已因病消瘦了很多,虽精神不如从前但仍然思维敏捷、清晰。我恳请他给我写几句话作为鼓励,他愉快地接受了,欣然提笔写下“预祝覃开蓉在新岗位取得可喜成就,学问是硬道理。” 要在新的大学里立足,又有谁敢说不是这个理呢?只可惜造化弄人,加之我个人天资愚钝,虽然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但还是不能达到恩师要求的那个境界。然而,让恩师在天之灵可以欣慰的是,虽然我个人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和不足,但我的老实、厚道、勤奋、努力一直被学界同行所认可。

 

 

如今,目睹恩师亲笔题词,音容宛在。师者如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子欲孝而亲不在”。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唯有在科学网上写几段文字,表达对恩师最深切的怀念。

 

 

覃开蓉 于2013年12月7日

 

附:

柳兆荣教授简介[3]

 

柳兆荣教授193737日出生于福建省惠安县,19606月毕业于复旦大学数学系,历任复旦大学数学系助教、讲师、副教授,复旦大学力学系主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曾任中国力学学会常务理事、上海市力学学会副理事长、中国力学学会和中国生物医学工程学会生物力学专业委员会主任, 《力学季刊》副主编,《Journal of Hydrodynamics》执行编委,《医用生物力学》编委会顾问。柳兆荣教授毕生致力于流体力学与生物力学研究和教育事业,是中国生物力学的主要开拓者之一,在生物流体力学特别是血液动力学领域做出了重要贡献。

柳教授于2012127日凌晨730去世,享年75岁。

 

 参考文献:

[1]  悼念副主编柳兆荣教授,力学季刊,2012,33(4): 679-680

[2]  深切哀悼本刊原执行编委柳兆荣教授,水动力学研究与进展A辑,2013,28(1): 121

[3] 本刊顾问柳兆荣教授去世,医用生物力学,2012,27(6): 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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