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劳顿，李勋哲终于回到家中。那天晚上，老妈做了不少他以前爱吃的菜。饭桌上，老妈说：“对你没有啥太高的希望，只希望我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你过上体面的生活，好吃好喝，能有个房子，有个车子，再娶个媳妇生个娃，我也就满足了。”

老爸说：“我这两年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你赶紧毕业找个差不多的工作吧。你定下来我们才算是尽到自己的责任，才能放下心来。”

李勋哲赶紧说：“所以你们要少干点活了，田间地头的活你们太重了你们就别做。想吃什么就买来吃。”

他妈妈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对门那个和他同岁的二材读了个三本大学考了个公务员现在车子房子孩子啥都有了，隔壁的小六子初中没毕业靠着贩卖水果如今一年也有个十来万的收入，村口的喜娃在镇上开个摩托车修理店一年也能挣个十来万，各个车子也买了，房子还修了个三层的小洋楼。他知道父母说的虽然很现实，却无可厚非，毕竟人要先生存，才能谈理想。

回家的不几天，李勋哲去镇上赶集。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想镇上其实变化也不是特别大。正走着，忽然瞥见迎面走来一个几分面熟的姑娘。那姑娘也看到李勋哲，一下子满脸的惊讶和欣喜：“李勋哲！”李勋哲猛然也想起来了，原来是初中时的好朋友的妹妹，高中时候比自己低一届的学妹郑娴。初中时候还去她家玩过呢！“哎呀！好久不见！”李勋哲忙回打招呼。“是好久不见了。高中毕业到现在，得有八年半了！。”“你变化不小啊。差点没有认出来，真是女大十八变。现在变得好漂亮。”“哈哈，哪有。你变化倒没有特别大，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哎，我变老啦。现在白头发都有啦。额头上也有了不少皱纹了。”

李勋哲提议他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聊。于是他们到了桥头边的一个小吃店里，拣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了下来。随便点了点吃的和喝的，李勋哲好奇地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啊？”

“我在县里的高中当老师。”

“没想到你也当老师啦。挺不错啊。教什么？”

“物理。”

“物理！你一个女生居然教物理啊！大学时候学的专业就是物理吗？”

“是啊，大学时候就是学的物理专业。其实我高中时候就挺喜欢物理的，所以上大学就报了物理专业了。没想到是吧？”

“其实我高中时候也挺喜欢物理的。”

“我知道，记得高中时你还参加全国物理竞赛获得了全国二等奖。那个时候你可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啊！”

“呵呵，好多年前的事情啦。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真不容易。”李勋哲有点得意地回忆起那个时候的辉煌。自己这二十八年来，最辉煌的时候可能就是高中了吧。

“对了，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啊，还在读书。”

“读博士学位吗？”

“嗯。”

“哇，好厉害！”她脸上露出一些崇拜的表情。

“哎，厉害什么啊。现在的读博士也不需要很高的智商，早就泛滥了。”李勋哲想自己怎么配得上这种崇拜。

“那你什么时候毕业？”

“后年吧。”李勋哲转移话题问：“你现在怎么样？一年可以有多少工资？”

“这个要看工作业绩咯。七到十万之间吧。”

“哎，远远被你们甩在后头啦！” 李勋哲不由得流露出羡慕的表情来。

“等你工作以后就一飞冲天啦！很快就会超越我们的。”

“现在的博士不值钱的。”

“怎么可能工资低呢？你可是博士诶！”

“哎，现在的博士文凭贬值也很厉害，不值钱了。”李勋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问：“你现在结婚了吗？”

“嗯，我去年年底的时候结婚了。你呢？结婚没？”

“结什么婚啊！连女朋友都没有，还是老光棍一条呢。”

“当年我还暗恋过你呢。”

“是吗？看来这些年错过了不少美好的姻缘。不过这话要是让你现在的老公知道了……”

“这没有什么吧。谁年轻的时候没有暗恋过别人！我大学时候有一段时间还四处打听你的联系方式呢。可惜一直没有打听到。”

“我们俩的共同朋友太少了。”李勋哲感叹了一下。他对她现在的老公有些好奇，就问：“你老公是做什么的呢？”

“他在市医院里面。”

“一个老师，一个医生。你们这种搭配可真是幸福。你这种生活就是我一直想要追求的生活。”李勋哲再次流露出羡慕。

“你也很快就会有你的幸福的。不要着急。”郑娴安慰道。

“你哥呢？他现在做什么？”李勋哲记起来，当时郑阳初中毕业之后没有考上高中。

“他现在做点小生意吧。贩卖些水果什么的。”

“哦。他也结婚了吧？”

“孩子都五岁啦！在上学前班了。”

又聊了一会儿其他的，郑娴接到她妈妈的电话，于是留下电话，他们就分开了。“改天来我家玩啊！”郑娴说。

陆续又遇到了一些以前的同学。看看那些走上工作岗位的同学，各个似乎都混得不错。那些大学毕业选择回到自己故乡的同窗，大都已经有车有房结婚生子，过着稳定而又体面的生活。那些当初高考时候报考师范学校的同学，如今不少都在家乡附近的学校当老师，过着体面、安稳而且安逸的生活。记得当时高考的时候还有些瞧不起那些报考师范学校的同学：“就是一辈子教书匠而已，能有多大点出息？”而如今，自己几乎都要羡慕他们了。他们教书育人，也算是对社会有着贡献，可以不用昧着良心生活，而自己呢？眼瞅着就到了而立之年，却还是一事无成，靠着微薄的补助勉强解决温饱，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何方。每天没日没夜奔波忙碌制造一些自己都觉得没啥价值的论文，对社会的价值在哪里？

一天，他在上街的路上走着，突然旁边一辆轿车速度慢下来，车里面一个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男人笑着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车就开走了。他过了好久才想起来那男的就是初中时班上成绩很不怎么样的老师眼里的“差生”。真是应了刘禹锡那两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刚回到家里那几天李勋哲还偶尔出家门去村里转转，偶尔遇到一些土里刨食见天吃饭的乡亲们。“小哲回来啦！哪天回来的呢？”“嗯，回来三四天了。”“什么时候走啊？”“年初十左右吧。”“女朋友呢？带女朋友回来没？”“没带~”“那明年一定要带回来啊！”

说起唐可妍，李勋哲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自从放寒之后，唐可妍和自己的联系就变得少了，给她发了许多短信她都直接不回，打电话也就简单支吾几句。

“小哲，现在工作了吧？”“还没，还在读书……”听到这个答案，开通点的云叔就说：“还在读书啊！还有几年毕业啊？博士毕业了工资就高得很啦！”不开通点的冬伯就直冲冲来一句：“还在读书啊！你要读一辈子书啊！你人都读老了还在读啊！你看那喜娃，和你同岁的，人家现在在市里都买房了，车也买了，孩子都上幼儿园啦！你读那么多书有个球用！眼瞅着就三十岁还屁都没有一个。”

如果是几年前的自己，也许他还会用“我的人生价值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来安慰自己，可是现在想想，自己其实真的就是浪费纳税人的钱制造一些没有价值的论文，每天都要昧着良心生活，对社会的贡献还不如考了公务员的二材，不如贩卖水果的小六子，不如在镇上修摩托车的喜儿，不如那些当了高中老师的同学。每天忙忙碌碌就是完全做着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有什么值得自豪的？穷倒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除了穷，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李勋哲暗自苦笑。

后面李勋哲也就不太敢出门了，每天宅在家里看电视，偶尔出去散步，也尽量捡人少的路走。遇到不太熟的人和他寒暄，他也不说自己是学生了，就说自己已经工作了。

“小哲，现在在哪儿上班啊？”“在上海。”“上海，好远啊，坐火车要很久啊。”“嗯，要坐一天多的火车才能到。”“现在能拿多少钱一个月？”“五千多点。”李勋哲不好意思说自己每个月只有两千块的补贴，就故意撒谎。“你不是读了个研究生吗？才五千多？我那个大伯的儿子，高中没考上读了个技校，去了个汽车修理厂，现在一个月能拿到七八千块钱呢！”

“小哲，你在上海那边做什么？进厂吗？”“不是，是做研究。”“做什么研究？”“呃，做污水处理的研究。”“嗯，是该研究研究。你看我们这大拉乌河，十年前还可以在里面游泳，现在都成臭水沟啦。那你研究出什么技术来了没有？”“呃，现在是有技术可以治理污水，就是成本高。不能直接应用。”“那你们要赶紧搞出点技术来啊。你们可别光骗国家的钱不干正事！研究个几十年水还是越来越脏。” 李勋哲羞愧地想，我们真的是在骗国家的钱。

李勋哲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乡亲们的直戳心窝的话。在乡亲们的眼里，他无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失败者了。想想可笑，读书那会儿全村人都知道他的成绩优秀，如果哪家儿子不争气，家里大人就拿他当教材去骂孩子：“你怎么不能向李勋哲学习？人家读书就从来没有让家里人操过心，你呢？”如今呢？他可以想想到乡亲们都在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看看那谁家的李勋哲，读书读了二十多年，现在还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像他那样。”

独自漫步在夕阳下故乡的田野上，李勋哲感悟：“其实，我们从一出生就活在和别人比较的阴影里。一开始上学就和别的孩子比学习成绩。学习成绩好的孩子，老师喜欢父母骄傲；而成绩差的孩子呢，老师厌弃父母很铁不成钢。就是在这样的比较中，成绩好的学生一刻也不敢放松，因为一旦放松就会得到父母和老师的批评。为什么要读书？因为成绩好可以得到表扬和奖励，成绩差会被惩罚被侮辱。在那些年里，我们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将来，只是像草履虫那般，被最基本的“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驱使着去读书。就这样，被“比较”的教鞭驱使着，我们从天真活泼的小孩子变成了成年人。进入社会之后，走上工作的岗位的我们同样活在被比较中。在这样的比较下，我们更加不敢懈怠，因为一旦懈怠我们就可能被别人甩开，落在别人的后面。大学毕业几年，别人都买房了，都结婚了，有的都生孩子了，别人薪水都多少多少了，我们就会受到来自自己内心的和周围的舆论的压力。我们就这样被别人的言论挟持着迷失了自我，走上了一条并不是自己想要去走的路。”

他突然很想逃离，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人呆着，不会再被别人比来比去。想起了唐寅的《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好羡慕唐寅的洒脱。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庸庸碌碌无尽的忙碌中消耗着仅仅数十年的人生？我们似乎一直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捆绑着。好渴望挣脱这束缚！好渴望放纵一次！但是，他不敢，因为束缚着他的是责任，来自赡养父母的责任。父母把自己从一个只会哇哇哭的婴儿含辛茹苦地自己养成了今天的样子，如今他们也都老了，自己不仅不能去孝敬父母，甚至还要让父母继续操心！父母身体越来越差，病越来越多，家里没存款，将来父母要他养。这些来自父母的压力都压迫着他，必须要回归，必须要努力“成为一个体面的平凡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年初三时候，放假前投出去的论文的审稿意见回来了。一共三个审稿人，一个审稿人要求小修，两个审稿人要求大修。都提了许多问题，而且有些问题还相当尖锐，要补充许多的实验。“哎，这个年是没法过好了。得赶紧趁着在家的时间把能修改的部分都修改掉，然后回学校补实验去。”于是，李勋哲在家修改论文。看着别人都在享受着春节里的欢乐，自己还在为这些自己都感觉毫无价值的论文而心力交瘁！

到了满山遍野樱桃花盛开的时候，李勋哲又该离开了。

离家的那一天中午，他躺在自家院子的躺椅上，晒着故乡的初春的暖暖的阳关，抬头望着头顶上湛蓝如洗的天空，听春风吹过家后面的竹林发出的沙沙声，想到即将再次离开，心中万千不舍。

又该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满山遍野的洁白的樱桃花。八年了，为了年少时候的理想，他总在每年樱花盛开的时节离开家乡，远赴千里之外去追寻理想。为了追寻理想，我们总是要付出牺牲的。当一名科学家就是他的理想，“站在人类认知的最前沿，为开拓人类的认知而奋斗”。然而，当他一点点掀起自己曾经的理想的神秘面纱，却发现那理想不过是一坨狗屎，根本不值得自己为之付出一生。多么痛的领悟！科研曾是他的全部啊。只是，当他回首来这些年来追梦的每一步，都走得好孤独……

李勋哲似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再见了，理想。”他闭上眼睛，对自己的灵魂说。只是闭上了眼睛，眼泪仍然可以流出来。八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如此不愿离开故乡。

放弃了那个曾经指引他前行的理想，他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没车、没房、没存款、没对象”的“四无”大龄男青年，连距离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都很遥远。他暗想：为了不在别人的眼中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今后只能更加努力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