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凉山州普格县的几所山村小学任教了五年多。期间的1976年9月至1978年9月，我是在耿底公社小学教书。

耿底小学与耿底公社机关在一起。公社机关是个小四合院，里面有公社的党委、政府，信用社，供销社和机关伙食团，分别管理权、钱、物和大家的每天两餐。

学校就在公社四合院的外面，墙靠墙的。所以，一到耿底小学，我就把当月的粮票和伙食费交给公社伙食团，以后每月按时足量缴纳之，从而取得了“同伙”（“在一起开伙”的意思）资格。

以后才晓得，作为公社伙食团的同伙，时不时地能够享受到公社伙食的一些特殊待遇。比如，蹭会议伙食。

那时，公社每年都要召开几次三级干部会议，简称三干会。起码，春耕和秋收后，是一定要开的。公社的三干会，参会的是公社、大队、生产队这三级的干部。县上每年也要开几次三干会，参会的是县、区、公社那三级的干部。有什么不同呢？简单地说，除了官职的大小不同以外，参加县三干会的县、区、公社干部，都是吃皇粮、拿工资的；参加公社三干会的，只有少数几个公社干部才是吃皇粮、拿工资的，大多数是和普通农民一样，以挣工分谋生养家的。

耿底公社是个中等规模的公社，有六七个大队，下面还有十几二十个生产队，光生产队长，一队一个，就有一二十个；还有大队和公社的干部呢。开个三干会，也有五六十人的。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要开会，伙食问题就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之一。

开会，不能吃得太好，大吃大喝是百姓反感，领导批评的。但是，也不能吃得太差，伙食太差就没有凝聚力，大家精力不集中，开会容易跑题。特别是春耕和秋收后的会，大家都在农忙中劳累了一个多月，需要补充补充。所以，搞什么来补充，就成为讨论的热点。

好在大家早就做了调查研究：张家的猪还小，不到一百斤；李家的猪有一百多斤，但那是留给自己吃的，不行。为什么不行？当时农民杀猪，必须先要交“任务”，就是必须要以国家价格卖一半肉给国家；如果农民想吃一头整猪，就必须再卖一头猪给国家。这样，家境较好的农户，一般就喂了两头猪，一大一小：小的，是要卖给国家的任务猪，喂到一百二三十斤，就可以赶去交任务了；大的，是自己吃的过年猪，要喂到二三百斤的。家境稍差的农户，只能喂一头猪的，过年杀猪时，就必须把半边猪背去交任务。

当时的猪肉，是凭肉票定量供应的。买肉，不但要有钱，而且要有肉票。肉票，只发放给非农业人口。所以，只有公社干部这些吃皇粮的非农业人口才有肉票，农民是没有的。而参加开会的，大多是基层的农村社队干部，是农民，没有肉票的。没有肉票，怎么办呢？

好在有供销社！因为农民必须交售的“任务”，是供销社一手经办的。农民卖给国家的猪肉，就是卖给供销社的。经过供销社一转手，再卖出来，农民既完成了任务，可以立刻拿到卖肉的钱；大家又免票买到了可口的肉食，供销社也完成了自身的工作。合理合法，是多赢啊！

实际的操作一般是：初定了某户农民的猪，就由供销社人员出面，与该户农民协商，说明卖猪是可以抵任务的，年底时你杀的那头过年肥猪，就不必再交一半的任务了。如果协商成功，粮草的第一步准备工作，就顺利完成了。

猪落实了，买猪的钱从哪来呢？

开会，是有经费补助的，这是我国的基本政策之一。以前有句话是：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为什么？都有经济刺激作为动力啊。下至基层的公社三干会，上至高层的两代会，都有政策规定了数额不等的经济补助。这样，通过开会，思想上充了电，身体上补了营养，精神物质双丰收啊！

当然，作为最基层的公社三干会，补助肯定不如更高层次的会议。具体是多少，我也不知道，至少每人每天总有两三角钱的补助吧？当年的猪肉价格，是6角8一斤；三个人的一天补助，就足可以买一斤猪肉了。

于是，秘书开始造参加会议的人员名册，开会日程和天数，力求人数、天数和补助金额的乘积，与那条猪的肉价持平或者略高。然后，把会议筹备情况，包括会议内容、日期、参会人数、补助总额等等，报上级批准。由于早就请示了领导，自然很快就得到批准。

于是，确定开会日期，发通知到各大队和各生产队。

开会那天，公社里面十分热闹：来开会的人先报到，然后到公社厨房交自带的粮米：水田多的生产队交大米，旱地多的生产队交包谷面，一般是每人交一碗，半斤左右。小院坝里充满了大声武气的谈笑声和叶子烟、兰花烟的各种烟气。一大早，供销社的几个小伙子就把猪拉来了，准备在公社伙食团后门外的青石板上宰杀，清洗。

会场，如果是个好天气，就在公社小院坝里。从学校里借几条板凳，大家在院坝里坐着，晒着太阳开会；领导们在院坝坎上，讲话，读文件。如果天气不好，阴天，下雨，就借用学校一间教室作会场。领导在上面讲话，大家在下面，小声摆龙门阵。有时摆得高兴，不觉声音就大了起来，讲话的领导就老往这里看。

开会不久，从会场外就传来一阵猪的嚎叫，大家就会意地相互点点头，笑一下。

会议中途休息时，陆续有人去厨房，看会议伙食的准备情况，了解会议菜谱。

会议结束，就是会餐。多是自由组合，十来人一桌。菜是每桌两大盆，一盆回锅肉，一盆汤。汤是在煮肉的肉汤里面，加上白菜萝卜之类蔬菜。饭，是在一张大桌上，摆出一个大甑子，甑子里是用参会人员所交的大米、包谷面等煮出的饭食，甑子旁边是一堆干净碗筷，各人取用。菜盆就摆在院坝地上，凑够十人，大家围起，一声“开干”后，要不了多久，盆就空了。

据我所知，会餐时一般不喝酒。也有几位队长，和某个公社领导很熟，知道他那里有酒，就组成一桌，把两盆菜都端进他的寝室，几个在里面吃肉喝酒。

学校老师也享受开会人员的待遇。我就在公社院坝里面，大快了好几次朵颐。家在学校的老师，可以买得几斤肉，或一扇猪肝，回家烹炒后，与家人共享。

有一年，冬天，开会时，遇到山风呼啸，雨雪交加，冷！于是，领导就联系高山上的生产队，落实了一头肥绵羊。会餐时，每桌就是一大盆炖羊肉，热气腾腾地放在露天院坝地上。也是围着盆子，大家蹲下，开干！天气寒冷，羊肉香肥，没有一点膻味，是我品尝过的最好吃的羊肉！挟羊肉块时落下的汤滴，落在院坝的地上，汤里的羊油，立刻冷凝成白色的油迹。会餐完了，地上的油迹，围着盆子是一个圆，再向周围辐射状撒开，好像儿童手绘的太阳。会后好几天，在院坝的地上，还能够清楚地看见这些油迹。

在那求温饱的年代，开会可以蹭到这样不错的一顿饭食，所以，大家都高兴参加开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