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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时代(连载之三)

已有 5004 次阅读 2014-7-5 20:58 |个人分类:付梓拙作|系统分类:科普集锦| 科幻, 二维码

(本小说全文已经发表在《小说界》2014年第2期上,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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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老迪克的案子成为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外维部里满是老迪克的影子,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如果不是为了接济妹妹和老迪克的家人,我肯定就痛快地辞职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提交了调职申请,虽然我知道成功的希望极为渺茫。

就在我提交申请的当晚,莫愁的白色越野车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只不过换了一款,体型更加庞大,发动机的轰鸣更加吵闹。

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车,是为了她久违的身体,还是为了她欠我的一个道歉?

我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去吃饭。她把车直接开回了她在高档社区中的新家。我们进了门就开始撕扯对方的衣服,我尤其有些粗暴,但她毫无怨言。尽管我们都变了很多,但那份默契似乎从来不曾改变。

当快感终于淹没一切之后,疲惫接踵而至,钻进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莫愁点了一支烟,靠在床头上抽了起来。我躺在她身旁,环视着她的新家。

她的房间比以前大了不少,四壁不再是廉价的广告,而是淡褐色的墙面,带着很有质感的暗纹,再搭配上深棕色的地板,给人一种朴素淡雅的感觉。这些当然不会是真实的装修材料,肯定也是二维码在DCL里投射的效果。只不过,如果你想拒绝CuMG的广告,你就要向CuMG支付一大笔钱买回这份清静。显然,现在的莫愁有这样的购买力。

房间里唯一与以前相同的,是那落地窗外始终下着雪的新京城。不过,我感觉雪好像更大了。

莫愁首先打破了沉默:“最近还爬格子吗?”

“偶尔。”我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并不存在的大雪,心也空洞洞的。

想当个专职的作家?”她吸了口烟,轻盈地吐出了一个烟圈。

我冷哼了一声:“作家?太不稳定了。万一书卖不动,我不是要被咱们伟大的CuMG集团赶出新京城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外维部?调职不成,你很可能会被原来的部门开除的。”

她这个问题让我措手不及。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对,今天刚刚在人事系统里提交了申请。”我心虚地答非所问。

莫愁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思考。突然,她像是决定了什么事情,猛吸一口烟,然后把带着红色唇印的小半截烟卷递给了我。“来我这儿吧,跟着我干,像以前一样。”

我伸出去接烟的手停在了半空,完全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你那儿?哼,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

她无视我语气中的嘲讽与责备,直接答道:“我现在是CuMG安保部门的主管,主要工作就是对付荷马组织这样的社会渣子。”

我停在半空中的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因为我想到了身为河马的妹妹。我不想让莫愁察觉到什么,所以赶忙伸手把烟接过来吸了一口。有钱人抽的烟都不一样!

我没法跟着你干。我已经不信任你了。”

我不需要你的信任。”莫愁接得很干脆,没有一丝迟疑,“我只需要你服从我的命令。最重要的是,我信任你。”

我没说话,最后吸了一口烟,随手在烟灰缸里狠狠掐灭了烟屁股,就像掐死一只蟑螂一样。

然后,我翻身把莫愁压在了床上……

就这样,我从干了十四年的户外二维码维护部来到了CuMG最神秘的部门——安全保卫部。虽然我的初衷是希望能够保护妹妹,避免她被逮到,但实际上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不知道怎么与她取得联系,又怎么保护她呢。

至于工作本身很轻松。像荷马组织一样的激进反抗组织屈指可数,而且行踪诡秘,令我们束手无策。每次他们行动之后,我们照例到现场转一圈,看着警察们取证,再问问围观群众,一切都是走过场而已。

只有莫愁跟大家不一样,整日眉头紧锁。可又有几个人会像她一样真正为了CuMG而忧心忡忡呢?但她绝不是等闲之辈,既有想法,又有行动力。在她的领导之下,安保部与荷马组织之间“猫捉老鼠”的游戏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逐渐从跟在后面被动地追,变成了主动防御,布下陷阱,请君入瓮。

我进入安保部三年之后,CuMG终于抓到了第一只河马。接下来又有了第二只第三只以及更多的河马被捕。

于是,在爸妈去世六年之后,我第一次接到了琳恩约我见面的电话,第一次在爸妈忌日之外的日子见到了琳恩。

不出所料,妹妹一见面就希望我能帮他们解救被捕的河马。但我没这个本事。不过我告诉琳恩不用太担心,因为按照现有的法律,河马们不会被判太长时间的,顶多是坐一两年牢。同时,我也要了琳恩的联络方式,以便有情况及时通知她。

妹妹对于我的主动颇感意外:“哥,你不站在CuMG那边了?”

自从CuMG抹黑老迪克之后,我就对他们彻底地失望了。”我的语气中没有愤怒。

哥,别在CuMG干了。我们的领导人荷马看过你写的东西,也听我说了很多你的事情,对你非常欣赏。来跟我一起干吧,一起替爸妈报仇。”

我正在做的事情,不就是在向CuMG复仇嘛。爸妈的血债、老迪克的血债,我要他们一起还!”说到这儿,我冲妹妹笑了笑,“况且,我在CuMG能给你们更大的帮助。有我在,你更安全。”

我没有告诉妹妹的是,我这样做还在向另外一个人复仇,那就是莫愁。她号称信任我,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用感情控制住我。但她大错特错了。

当然,有一件事情莫愁说对了:我们都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下属。

从进安保部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人,需要一张可以由我来书写的白纸。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失事吊台上那张苍白而又不安的年轻面孔。于是在我的请求下,莫愁把蜗牛也调到了安保部,成为了我的手下,也希望能够带他走出老迪克意外身亡的阴影。

12

这些年来,我曾经很多次想要告诉蜗牛有关我妹妹的事情,尤其在上次在世贸银行的“挟持”事件之后。但我最终还是没能开口。没想到,今天竟然用这样的方式让他见到了琳恩。

我抬起头,用平静的眼神看着蜗牛,等着他做决定——一个影响我与妹妹命运的决定。蜗牛也在盯着我看,目光中最初是震惊,而后是不解。我能看出他内心的天平在剧烈晃动,我和妹妹在天平的一边,而CuMG集团则在另一边。蜗牛多年来已经习惯了从我的眼神中寻找答案,获取指令。但今天,我的眼神中什么也没有,彻底把选择权交给了他自己。

肖恩,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警察报告说有一只母河马割断绳索跳楼了。她还活着吗?你们抓到她没有?”耳麦中传来了莫愁焦急的声音。

我没答话,依然平静地看着蜗牛。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把手按到了通话器上:“报告莫总监,我和李头儿来晚了,那只河马已经逃了,我们正要开车去追。”随后,他切断了通话,对着我和妹妹说:“你们等等,我这就去把车开过来。”说完,蜗牛转身就跑开了。我知道,我还欠着他一个解释与道歉。

我低头看着琳恩,此时她的呼吸很均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但莫愁说还调了一个特警队来,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周围本来躲得远远的人群此时逐渐围拢上来,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正想着该如何驱散人群,却突然看到一件令我震惊不已的事。

围上来的人群遮挡了一些灯光,让眼前的琳恩处在了暗影之中。我这才看到,她的衣服上竟然印着很多小小的二维码,闪闪发着亮光。我并没有让DCL离线,怎么会直接看到二维码呢?我本能地觉得这之中有什么事情不对,赶紧问琳恩:“你身上为什么会有二维码?我现在就能看见这些二维码。”

我不知道啊!”琳恩挣扎着抬起头,看看自己的身上,“我没看到有二维码。哥,你让DCL离线了?”

我的DCL没有离线,只是开着暗场影像增益和红外模式。”红外模式!我心中一惊,赶忙眨眼关闭了红外模式,琳恩身上的二维码果然看不到了。再打开红外模式,那些二维码清晰可辨。这些是我自己发明的隐形二维码!莫愁带走了我的发明之后,市面上却一直没有出现相关的产品。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它。怎么会这样?这是个陷阱吗?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赶紧关闭自己的红外模式。

然而,已经太晚了。我的耳麦里再次传来了莫愁的声音:“肖恩,你是不是抓到那只逃跑的母河马了?”

没有啊!”我嘴硬地答到。

你不知道,这次行动专门布置了你发明的隐形二维码,可以粘到接触者的身上。CuMG云刚刚从你DCL的视频中检测到了这些特殊二维码。那只母河马肯定就在你的身边。”

我总算明白了。莫愁把我发明的隐形二维码进一步“发扬光大”了。她一定是在涂料中加入了某种黏性物质,然后把它刷在楼顶天台的护栏外侧。只要有人从护栏翻出去,就会在身上粘上这种二维码。除了河马,没有别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此刻,莫愁肯定正在调我的DCL图像,所以我赶紧把视线从琳恩身上移开,望向人群外面。“那可能是她混在人群里被我偶然看到了吧。这次行动之前怎么没有人通知我隐形二维码的事情?”我对莫愁反问道。

耳麦那边沉默了一下,很快又传来她冷静的声音:“集团董事局上个月开会,认为我们最近一年多再没抓到过河马,是因为安保部有内奸。所以,这次的黏性隐形二维码是由外维部负责布设的,安保部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知道。具体的细节等你回来再跟你解释吧。”莫愁顿了顿,继续说道,“幸好这次是你那组抓住了河马,终于可以洗清对你的质疑了。你不知道,之前一直有高层怀疑你就是内奸,但我一直坚定地相信你。你总算没辜负我。”

莫愁最后的话让我的心绷紧了,像是停止了跳动一样。这几年我一直在骗她,但她却是真心地在相信我。是因为她觉得骗过我,所以亏欠我吗还是因为她觉得我压根不可能骗她?不管原因是什么,我想她坐在CuMG安保总监的位置上,一定也是高处不胜寒吧。

当人孤独的时候,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可以信赖的肩膀。有时候,人们不惜为此自欺欺人,只想找寻那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可是,我并不欠莫愁什么。是她偷走了我的隐形二维码,才把自己送上了安保总监的座位,距离成为CuMG的副总裁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这时,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让人群闪出了一条通道,蜗牛把车开来了。“快上车!李头儿,我听见特警队的警笛声了!”

我知道,指挥中心那边肯定已经调取了我和蜗牛的DCL实时影像,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抱起琳恩,放在了车的后座上。

“肖恩,你在干什么?你抱的人就是那只逃跑的河马吗?为什么不给她戴手铐?”莫愁在耳麦里抛来一连串问题。其实,只要回调我和蜗牛几分钟前的DCL影像,再回调我们耳麦中存留的录音,莫愁就能知道答案了。我根本无需回答她。

然而,就在我也钻进车后座时,特警的装甲车闪着警笛赶到了。“快开车!”我冲着蜗牛大喊。

没想到蜗牛竟然打开车门下车了。“不,李头儿,还是你来开吧。我去拖住他们。”

指挥中心已经调出了咱们的DCL影像,莫愁很快就会知道我是内奸,还会知道你帮了我。”

没关系,只是帮你个小忙。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大不了开除而已。”蜗牛的眼神很清澈,也很平静,“李头儿,你保重。”说完,不等我回话,他就冲着特警的装甲车跑去。

我没有选择,只好坐在了驾驶座上发动汽车。最后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我看到蜗牛高举着CuMG特工的证件,正在跟特警们交涉着什么。但突然之间,特警们仿佛接到了什么命令,全都冲着蜗牛举起了枪。蜗牛似乎在大喊大叫地拒理力争,但两名特警直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肖恩,你太让我失望了。”莫愁冷冰冰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

我没有理她,一把扯掉了耳麦线,然后猛踩油门,把车开上了环城高架路,直奔琳恩说的诊所而去。

你以为这样就能躲开我吗?太天真了!”莫愁的声音又从车上的扬声器中传了出来,冷得如同冰川一样。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让你为欺骗我付出代价。”

我不怕你。我和妹妹今晚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在没有二维码的地方,CuMG不过是一坨狗屎,没人买你们的账。”我知道她能通过车载通话器听到我的话。虽然回应得如此强硬,但我心中还是深深地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惧,因为我知道莫愁的可怕。于是我把油门踩到了底,车子怒吼着在车流中寻找空档。

用不了那么久,我只需要三分钟就够了。你妹妹刚才也看了那些隐形二维码,我们现在已经锁定了她的DCL唯一识别码。接下来,我就要放电影给她看了!哈哈哈哈!”莫愁竟然得意地笑了起来。

什么电影?”我和妹妹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哼,终于害怕了?肖恩,你知道‘罗夏克倒影’是什么吗?哦,对了,你只是个小小的外勤队长。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莫愁想尽办法刺激我的自尊。

可惜,我恰巧刚刚从蜗牛那里知道了这个计划。车仍然在高架路上飞驰,我的脑子也在飞快地转着,一个主意不知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我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后面被我吓了一跳的司机们狂按喇叭以示抗议。但我没工夫理他们。

“琳恩,你知道你的DCL唯一识别码吗?”

我知道。我们的黑客把每个成员的唯一识别码都解出来了。你问这干吗?为什么咱们停下不走了?”

没时间跟你解释了。下面你要按我说的做,一定要快。”我此时已经撸起了袖子,把文在右腕内侧的二维码伸到了妹妹眼前,“看着这个二维码,不要眨眼,坚持三秒钟。”

琳恩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照做了。

然后,我教她用眨眼的方式把识别码的最后四位输入DCL,好让她的DCL离线。这样一来,指挥中心就无法向她的DCL上发送任何图像了,“罗夏克倒影”也就不会起作用了。

然而,琳恩刚刚输入了一个数字,就突然惨叫了一声。

琳恩,怎么了?”我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我不知道。我突然看到了很多杂乱无章的图像,断断续续地。太可怕了!啊——!”琳恩又一次大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

我抓住琳恩的肩膀使劲摇晃:“听着,琳恩,你不能放弃。清醒一点,把剩下三位识别码输完,你的DCL就会离线的,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琳恩挣扎着点点头,努力眨着眼睛。最后,她终于把眼睛长闭起来。我知道,识别码输完了,DCL该离线了。

怎么样,DCL黑屏了吗?”

嗯。”琳恩大口地喘息着,似乎比刚才从四层楼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要辛苦。

然而,我刚松了口气,琳恩又发出了低声惊呼。“哥,没用。那些图像还在我眼前闪个不停。”她的声音很虚弱,透着无奈。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把右腕抬到她眼前,“快,再试试!琳恩,你不能放弃。”

哈哈!”莫愁的笑声从扬声器里传来,感觉无比邪恶,“肖恩,你太天真了!实话告诉你吧,DCL从来就不会离线。所谓的关闭,只不过是让CuMG云停止处理你的信号,把你DCL拍到的图像原原本本地返回给你的DCL,显示在你眼前。CuMG从来也没有失去对于DCL的控制,一秒钟也没有。离线?笑话!”

莫愁的这番话彻底地击了我。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争气地流到了我的嘴边。莫愁偷走我的未来时,我没有哭;爸妈离世的时候,我也没有哭;老迪克在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同样没有哭。可是现在,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变成一个疯子,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哥,别哭!”琳恩虚弱地抬起手,努力够到我的脸,替我抹去了泪水,“我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死吗?”

不会的,”我无法告诉妹妹事实的真相,“CuMG要强行永久关闭你的DCL了。DCL被永久关闭之前都是这样的。”我很担心莫愁此时会残忍地跳出来揭穿我的谎言。然而她没有。

“那你就别担心了。一只河马是不怕成为瞎子的。不过我今天真开心,总算把你在CuMG的饭碗给砸了,以后咱们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哥,我感觉头好晕啊,好困……”琳恩逐渐闭上了眼,头垂了下来,就像睡着了一样,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

你不用担心你妹妹了,她现在已经听不见了。等她明天早上醒来,就会成为一个疯子,一个治不好的疯子。我看,你现在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莫愁似乎很享受她的复仇。

“你要让我也变成疯子吗?”我停止了抽泣,用冷漠的语气反问她。

莫愁长叹一声,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给了你最大的信任,你却辜负了我。你根本不知道,坐到我这么高的位置,都要经过安全审查。他们从我的DCL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咱们之间的关系。结果你却是个内奸,我还一直替你说好话。我算是完了,彻底完了。CuMG高层与我有仇的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如果能保住安保总监的职位就算不错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当上CuMG的副总裁了。”

“你不累吗?”这个问题从我嘴中脱口而出,想都没想。

累?这世界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怕苦怕累的人,才会存在这么多问题。如果每个人都像我一样积极上进,这世界只会变得更美好。”

我本想反驳她,却突然想起一句俗语: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我斜倚在座位上望向车窗外,忘记了莫愁的存在。夜色中的新京城好美啊!每栋大厦的表面都有各式各样的广告,其中好几个是推销DCL交互字处理软件的广告,因为我总在网上游览这种产品,却从未舍得花钱去买一套。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真有广告上说得那么好,但恐怕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其他广告也很养眼:高山流水,竹林薄雾,无不让人看了流连忘返。最令人无法错过的,还是今夜刚刚登场的那两条立于天地之间的美腿。整个CBD,乃至整个新京城,都被那并不存在的虚幻踩在了脚下。

只可惜,这光影尽是浮华,不曾有一根真正的光线穿过新京城的空气。如果没有DCL,你就会看到人们快乐地生活在一座由二维码堆砌的死城之中,如同疯狂的人群在没有音乐的舞池之中扭动一样,可笑之极。

或许是因为该说的都说了,莫愁也保持了沉默,直到那些混乱的画面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每一幅都一闪而过,速度太快,看不清内容。大概都是一些扭曲的人体,或是奇怪的符号,还有些猫猫狗狗的动物。它们断断续续地出现,叠加在城市的夜景之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但图像并未消失。它们当然不会消失,因为那是直接通过DCL显示给我看的。

我努力重新睁开双眼,在图像间隙的瞬间望着我的妹妹,想要把她睡梦中的笑脸最后一次印在脑海——只有那里才是CuMG永远无法触碰的地方。我在心中默念着:琳恩,等着哥哥,我来陪你了。

看着这些奇怪的画面,困倦不停地袭来,身上也有了些凉意。我下意识地把手插进衣兜,本想裹紧外衣,不想却摸到了琳恩送给我的书,书里夹了那张她送我的钢笔画,画中有傻乎乎的兄妹俩,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反而却笑得很甜。我本想把画拿出来,趁着清醒再最后看一眼。但我随即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我不想在疯疯癫癫的状态下把画搞,还是夹在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比较安全。

突然之间,一个想法划过了我的脑海。我的确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就下定了决心。我伸出了两根手指,轻按在自己双眼的DCL上面。这是我第一次触碰DCL,它们竟然是微微发热的。

莫愁肯定是看到了我眼前的两根手指。扬声器里传来她惊恐的声音:“肖恩,你想干什么?”

我知道自己几乎没有时间了,于是对莫愁说了最后一句话:“莫愁,你一直想控制我的生活。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然后,我眼前的两根手指用力地戳了下去。

 

13

我和妹妹辗转到达荷马组织的基地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我仍旧还是不能适应电子义眼那糟糕的成像质量。怪不得没有哪只河马会真的把自己搞瞎,靠着义眼生活。虽然这样做可以一劳永逸地逃避CuMG的追踪,但这东西偶尔用用还行,真的无法作为长期的依赖。就像现在的我,连自己吃饭都成问题,完全做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事,成了荷马组织的一个累赘。

但荷马他不这么想。他说曾经“看”过我写的东西,认为我完全可以用键盘当做武器。

“用键盘敲敌人的头吗?”我开了句并不怎么高明的玩笑。

荷马很配合,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说他的想法:“你应该写一本书,真正的书,不会被DCL篡改的书。”他继而拉起我的手,语气坚定地告诉我“用这双手,你同样可以改变世界。”

我有点不适应这种“正义”的话题,揶揄道:“两个戴着义眼的瞎子谈写作,你不觉得有点可笑吗?”

荷马反应很快,脱口而出:“如果其中一个瞎子是荷马,我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听了这话,我不禁哑然失笑。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我已经明白了琳恩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位盲眼领袖。虽然他比我小了十岁,但他身上却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这种成熟不是社会练就的油滑,而是以自尊为基础的宽容大度,以自信为基础的处变不惊。如果不是荷马调度得当,我和琳恩此刻恐怕还在新京城的牢狱之中呢。

“我说不过你。”实际上,我心服口服。

“但你还是不愿意写作?”没等我回答,荷马接着问道是因为心里还在恨她吗?”

我知道荷马指的是莫愁,所以摇了摇头。我需要恨她吗?她不过是为了活得更好而已。为了活得更好,她可以牺牲自己的爱情,甚至可以牺牲别人的生命。在这个虚伪而疯狂的时代,她不过是亿万身不由己的芸芸众生之一。我也曾是其中之一,努力地想要向上爬,不为把别人踩在脚下,只希望不要被别人踩在脚下。

仔细想想,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可怜她,可怜此刻的她一个人蜷缩在自己的那间豪宅之中,望着窗外永不停息的大雪落泪;可怜她即便身边有人陪伴,也永远寻不回内心的宁静。我甚至有点自责:最后亲手抠掉自己双眼的画面大概会成为莫愁一生的噩梦吧。

与莫愁没关系。主要还是因为琳恩。”我侧头看了看身旁的妹妹。她坐在地板上,惬意而慵懒地斜倚在一张沙发跟前,目光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灵性,反而变得更加纯净。她怀里抱着一幅镶在相框里的钢笔画——那是她的宝贝,吃饭睡觉都不离手,除了洗澡的时候,谁也抢不走,否则她就要大哭大闹。

荷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为戴着笨重的义眼装置,他点头的节奏总让我觉得滑稽。“肖恩,只要你愿意,你和琳恩可以一直住在这儿,什么也不用做。但如果有一天你想继续写作,那不妨从你们兄妹的故事写起吧。对于这个二维码的时代,人们只看到了它表面上的美丽,却忘了它背后的虚伪。要想终结它,我们需要唤醒更多的人。我相信,你的文字可以帮助更多的人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

就这样,我重新坐回了写字台前。斑驳的桌面上摆着一副古老的键盘,显示信号则直接接入了我的电子义眼。我试着敲下一个按键。它粘着我的手指弹回,手感很好,同时还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很悦耳。我挪了挪椅子,让自己坐得尽量舒服一点。然后,我一键一顿地敲了起来,比我在CuMG总部地下三层的那间办公室里第一次输入DCL识别码时还要笨拙。几分钟之后,我终于搞定了书的名字——《二时代的终章》。

回车。

接下来我停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做作的笔名“李斯特洛夫斯基”,算是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致敬吧。我把这个笔名敲在书名下面,看起来很般配。

再回车。

这时,我听到了琳恩的笑声,于是暂时切断显示信号,用义眼望向琳恩,只见她把怀里的那幅画端到了眼前。虽然通过义眼看不清,但我知道在那幅画里有兄妹两人,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脸上却是盈盈的笑意。琳恩左摇右晃地看着画,如同一个拿到了心爱玩具的婴儿一样。突然,她的嘴里发出了“哥……哥……哥”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的心瞬间融化了。

于是,我重新连接了显示信号,用手中的键盘敲出了早已想好的第一句话: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美丽的时代,也是人类历史上最虚伪的时代。我叫它,二时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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