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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奶奶是我在外科病房实习时遇到的一位88岁高龄的多发褥疮患者,在我来科室之前,她已经在7号床住了四个多月了。
第一天看师姐给她换药,差点晕了场。被子掀开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具侧卧的高大骨架,皮肉松松垮垮的包着粗大的骨头耷拉在床上,右侧髋骨那的胶带、纱布揭开的刹那,我的胃里翻江倒海。那是一个鸡蛋大小的洞,是的,鸡蛋大小的洞——一指厚的皮层围了一个卵圆形的“坑”。“坑底”敷着的那块棕黄色的药布(后来知道那是生肌膏),因为压在周围皮层之下与创面贴合,没有随着纱布的揭开而脱落,后来被师姐手持镊子夹了下来。换药的一次性托盘的一角,有早已准备好的双氧水棉球。酒精棉球消毒周围皮肤、盐水棉球把“坑底”的脓液吸干净之后,终于轮到双手加持镊子像拧毛巾似的拧那几个双氧水棉球了。滴到“坑底”的双氧水泛起了气泡,几乎要漫溢出那底面积鸡蛋大小、高一指的“坑”,那场景像摇晃过的啤酒猛然启开时突突往瓶外冒气泡,但却令人作呕,毫无美感可言。“坑底”红红的肉经过双氧水的洗礼,变得发白,这颜色让我的胃搅的更难受。师姐麻利地拿干棉球吸干了“坑底”的双氧水,喷上德莫林,手持镊子又往“坑底”敷盖生肌膏,生肌药布的边缘被塞到了周围一指厚的皮下。一层生肌药布显然只能是“垫底”,填不平这个“坑”的,于是又夹两个干棉球上去,之后盖纱布、粘胶带……
我看呆了,愣着没动。而陪护的张奶奶的两个阿姨则客气的把我让到了一边,她们要给她翻身了。
老人显然是不配合的,就像一个不听话的顽童。紧紧的抓着床边的护栏不放,陪护哄着她,边安慰着边慢慢松她的手指,还是不小心被老太太挠了一把。折腾片刻终于费劲翻了个身,我惊讶看到了她的左髋还一块没拆的纱布,视线下移,骶尾部还有一块!
这到底是有多少个“坑”?!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见过张奶奶的家属。翻阅老太太之前的病例,婚育史里写着“适龄结婚,配偶已故。育6子女,皆体健……”
提起这家的儿女,老师、师姐、陪护的两个阿姨都非常无奈。那应该是非常“有出息”的几个孩子吧,五个定居海外,一个在上海,眼前伺候老太太的两个陪护是在上海的儿子请的。最先请的一个保姆因为照顾不周,让常年卧床的老人家生了褥疮入院而被辞退,这成了儿子常常挂在嘴边的说辞。每个月他会回来看母亲一两次,对着两个陪护叨叨这件事情,似乎老人生褥疮这件事他不应负任何责任。而两个陪护阿姨为了拿雇主许诺的工资之外的高额奖金(据说把老太太照顾的周到,上海的这个儿子会每月额外给3000),对老人家倒是颇为殷勤,因为那也许就会给陪护自己远在甘肃、陕西的的儿女买几件漂亮的衣服、交他们一年的学费。
陪护阿姨们到也互相合作,互相监督,有时候也互相埋怨,她们或许早已被病床上的老太太弄昏了头。老人年轻时候的特点想必已经从儿女的记忆里跑光了,而她们则要像亲闺女一样服侍着别人的父母。
张奶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来或许是一个胖胖的大眼睛女人。穿着讲究,卫生的有些过头。喜欢带着儿女们吃西餐,对他们十分严格,时不时要动手来两下威胁的家庭煮妇,能剪裁漂亮衣服的家庭女工。
现在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人,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因为脑萎缩而行动困难,几乎不能行走,摆在床头的书报成了陪护阿姨在她睡去之后解闷的工具,而她自己显然是不会读一个字,也写不出一个字了。神智清醒些的时候会在陪护的鼓励下给病室的人唱首《东方红》。大多数时间里她只会躺着,让陪护一点点喂她,给她换尿不湿,口齿不清地说着自己想到的事情,这些事情有的停留在抗战年代,有的停留在她在美国久也不见的儿女,有的则是喃喃地念叨她柜子里的花衣服还有儿子什么时候会来看看她……
小时候,是她带着六个儿女长大,一点点耐心地教他们吃饭穿衣,现在轮到儿女哄她吃饭穿衣了,可是羽翼丰满的孩子们都不在她身边,留她一人如同被父母遗弃的孤儿,虽然儿子给雇的两个陪护轮流照顾着,但毕竟那是“后妈”。而两个“后妈”的儿女呢,则在甘肃、陕西当着留守儿童,“后妈”们把自己的母爱转嫁在这个老小孩身上,她每吃一口,陪护都会下意识地张嘴,然后说:好,很好,再吃一口。
生活就这样轮回不已。我们长大成人,父母老去成了儿童。有一天他们还去离去,去见爱他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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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6 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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