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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在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燕园草木》普及本(我是此书作者之一)的时候,也同时推出了一本名为《北大看花》(张弛编,2011年11月)的小书,收录有关北大植物的散文随笔。
早在我做“燕园草木志”网站的时候,就发现季羡林先生写过不少有关北大植物的散文。我想北大出过那么多文人才士,写北大植物的散文应该所在多有。但是这本小书编成之后,我才发现其中以季老和宗璞先生的文章为主,间或有两三篇谢冕先生和刘华杰老师的文章。莫非我原来的猜测有误,以北大植物为主题的散文随笔其实并不多?如果是这样,那我更加觉得有必要普及博物学精神了。
书里还收了我的两篇拙作,与大家名著相比,的确是寒酸渺小——特别是其中一篇还夹在宗璞先生的《丁香结》和《紫藤萝瀑布》两篇名文之间。下面把这两篇文章发上来,以见笑于大方之家。
连翘——我心目中的北大校花
(在书中发表时改题为“我心中的校花”)
盛花的连翘(2006年3月29日刘夙摄于北京大学)
北大的邻校清华大学,早就确定了校花是紫荆和白丁香,紫色和白色因而也成了清华的校色。2010年,中关村大街上另一所著名大学人民大学也确定玉兰花为校花。但北大却一直没有校花,连校训、校歌都没有,有人把这视为北大宽容自由、洒脱不羁的象征。
可是,作为一位北大校友兼植物爱好者,我总不禁问自己:如果一定要选一种植物出来作为北大的校花,你会选什么呢?现在我已经给这个问题找到了明确答案:如果我要选北大校花的话,我会选连翘。至于选择理由,尽量罗列的话,也可以列出不少——
比如,连翘在北大校园里栽培很广,每年四月份,在图书馆南,在电教楼东,在其他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它满树的灿烂黄花。一所学校的校花,首先应该是这所学校中的常见植物,连翘显然符合这条标准。
四月份在北京尚属早春,这时候校园里开花的植物并不多,开得如连翘般绚烂的植物就更少。于是,早春开花的连翘,又象征了北大“敢为天下先”的精神。
有人说,迎春花花期比连翘更早,开花时的热烈也不输连翘,迎春花岂不是更为天下先?然而,迎春花花期早则早矣,花谢之后却不见结果。连翘则不然,虽然花期略晚,然而秋天是能够结出果实的,而且这果实还可以入药,包含它的药方如双黄连口服液、维C银翘片之类,至今还在中国的药店中有售。回顾历史上的各种变革,往往都有一种现象:最早出头、冲锋在前的人,常常是激情有余、理性不足的一批人,按他们的方式来变革,最终往往归于失败。这时候,必须有多谋之士继他们之后而起,缜密计划,慎重行动,变革才有成功的希望。所以,我当然希望北大人都向春华秋实的连翘学习,而不要沦为华而不实的迎春花,哪怕是拱手让出“第一人”的美誉,也应在所不惜。
还有,连翘的名字富于古雅气息,在读音上还给人设置了一个善意的陷阱——“翘”字虽是常用字,但在这个名字中却要读破(音“桥”),而不能读如字——也就是说,不能读成口语中最常见的读音(“窍”)。因此,选这样一种名字的植物做为校花,还可以体现北大的人文特色。
然而,在我支持连翘做为北大校花的各种理由中,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它的花色——黄色。
在北京早春开放的花朵中,黄色和紫色是最常见的两种颜色。既然清华已经占去了紫色,那么常常和清华并提的北大不妨选择黄色。更何况,北大的前身——1898年成立的京师大学堂——是中国第一所国立综合性大学,也是当时中国(清政府)的最高教育行政机关。选择一种具有“帝王之色”的花卉作为北大校花,也是合于北大的光辉历史的。
我想肯定会有人不解:北大的特点是什么?是蔡元培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是那种不畏权威、特立独行的气节,不是甘当走狗,不是阿谀媚主。“帝王之色”云云,莫非是兄台的反讽?
说这种话的人,其实并不了解像北大这样全国顶尖的大学的真正价值。
长期以来,西方知识界左翼有一个偏见,仿佛觉得知识分子必须保持独立性,必须时时保持批判状态,绝不能和政府“同流合污”,否则就是堕落,不配叫“知识分子”。这种偏见在国内也很有市场,很多人视和政府合作的知识分子为“帝王师”,认为他们是“卖身求荣”。这样的言行,颇迷惑了不少尚在茅庐之中的大学生。
然而在我看来,“思想独立”指的是有自己的主见,不唯上,不唯书,更不唯众。与政府合作的人,思想未必就不独立;反之,不与政府合作的人,思想未必就独立。再说,与批判相比,建设才是更重要的工作。只破不立,是不可能给民众带来幸福的。更何况,一个国家的统治精英,本来就应该先从优秀人才中选拔,而像北大这样的顶级大学的学生正在优秀人才之列,如果不说他们有建设国家的义务,说其中一些人有建设国家的权利总可以了吧?让他们都去当“公共知识分子”,那才是大材小用呢。
我还有一个更不客气的观点:有很多标榜自己“自由独立”的人,其实不过是被另外某种思潮洗了脑而已,所以才会一面唱衰中国,一面又对大洋彼岸的某个大国投去艳羡的目光。对这样的人,多言无益,只能是付以一笑了。
我希望,北大的学生能够意识到自己是国家的栋梁,能够主动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是他们一迈入北大校门起就应该负有的责任。当然,我不能决定别人的选择,但每逢春天看到怒放的黄色连翘花,我自己总会记起自己的责任,记得珍惜光阴,克勤克俭。
北大的入侵植物
(在书中发表时改题为“野草之野”)
圆叶牵牛(2012年9月12日刘夙摄于中科院植物所)
在北大校园里面,有引种栽培植物,有本土野生植物,也有一类听上去有点吓人的——入侵植物。
所谓入侵植物,简单来说,就是因为种种原因(常常是人为原因)从原来的产地进入另一地生长繁殖,并对该地的生物多样性、经济活动或人类健康造成不利影响的植物。当然,这个“不利影响”的判断是比较主观的,把标准划宽一点,则很多入侵植物不过是“归化植物”,是已经和本土植物和谐共处的移民而已;而如果把标准划严一点,那几乎凡是外来野生植物都是入侵植物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植物种族主义”。
圆叶牵牛便是北大校园里面比较常见的一种入侵植物。在多数时候,这种藤本野花给人一种柔弱优美的感觉,它那纤细的缠绕茎,它那心形的叶子,它那硕大的喇叭状花,还有它那不到一年的寿命,都让人想起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形容南朝后期士族子弟的“肤脆骨柔”“体羸气弱”的绝妙好辞。每年公历七八月份,京城气温尚热之时,在植物生理学上称为“短日照植物”的圆叶牵牛已经觉察到了白昼长度的缩短,知道秋季将不免到来,于是纷纷开花。到一株的花开到不能再开的时候,凉秋便真的来了。这种对秋季如此敏感的气质,又令人不禁想起古代贵族深闺里那些似林黛玉一般多愁善感的女子。
可是,圆叶牵牛偶尔也会凶相毕露,会大量缠绕在侧柏、圆柏之类生长缓慢的园林树种之上。许多的心形叶片联合起来,如瓦片一般覆盖在树冠之上,遮蔽阳光。久而久之,柏树便因得不到充足的阳光制造养分而慢慢枯死。因为这个原因,原产于热带美洲的圆叶牵牛毫无疑问可以归入入侵植物之列。
北大校园里面另一种常见的入侵植物是小蓬草。小蓬草原产于北美洲,和圆叶牵牛一样也是一年生植物。但和圆叶牵牛不同,这种杂草在春末刚萌发的时候,就显现出蓬勃的生命力,给人健壮刚毅之感。它的生长速度很快,几天不见就能拔高一大截,在周边的草丛中鹤立鸡群。它的茎笔直,常不分叉,颇有专心致志、一意孤行的意味。
也许你会期待这样旺盛的生命到了秋天会绽放出什么鲜艳亮丽的花朵吧,然而不幸的是,小蓬草辜负了所有人对它的期望,只开出了许许多多小而黯淡的花,蓬松地生在傲然的茎顶,恰似少年得志的英雄中年后失意消沉、醉酒度日。当然,植物学家会指出,从这黯淡的花里散放的花粉对某些人来说是过敏原,接触皮肤或吸入体内会引起一系列的过敏症状;而这些花的繁殖力也不容小觑,可以结出大量的种子,被风吹得四处飘散,来年又会诞生一大批的少年英雄,重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故事。
其实,很多入侵植物在原产地是比较安分守己的,但为何到了新世界,就变得不可一世了呢?2007年,在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工作的冯玉龙研究员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假说:在原产地,由于入侵植物有天敌,它们不得不把相当一部分氮——这是植物3种最重要的营养元素之一——分配给体内防御天敌的生理系统。而在新的环境中,因为缺少天敌,原先分配给防御系统的氮素便都分配给了体内制造养分和繁殖后代的生理系统。这样一来,入侵植物的生长繁殖速度自然大大快于本土植物,其压制本土植物的入侵性也就因而显现出来了。
听到这个新奇的假说,我突然联想到了医学界著名的“胚胎决定假说”。
这个假说由英国医学家巴克(D. Barker)提出,它是说,一个人成年后的健康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胚胎发育时的营养状况。如果母亲在怀孕时营养条件不好,那么她腹中的胚胎就会感知到这一恶劣条件,并将其作为外界食物匮乏的表现。为了应付出生之后仍可能持续的食物匮乏,胚胎在发育时便会有意降低个体对营养的需求性,这不仅导致出生后的婴儿体重较轻,而且还使他在成人之后容易出现营养过剩现象,即使摄取和一般人相同多的食物,也容易患上肥胖、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等营养过剩造成的“富贵病”。
两个假说,一个针对植物,一个针对人类,但都有着共同的原理:在生物个体发育的过程中,遗传会对环境做出响应。当生存条件恶劣的时候,生物体会着重考虑应付难关;只有生存条件良好的时候,生物体才会从容地把资源更多地用于自身的积极发展。所以,在没有天敌的时候,入侵植物会茁壮地生长、拼命地繁殖;而在胚胎时期免于营养匮乏的人类个体,也会在成年后本能地需求更多的食物。更有甚者,根据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当一个人在解决了最低的物质层次和安全层次的需求之后,他并不会因此感到满足,而是会生发出更上档次的需求:他要有情感和归属感,他要赢得别人的尊重,他还要自我实现……
可是,需求上了档次的我们,是否也更像是自私自利的入侵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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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2 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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