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已经走了，我想记下一点东西留给弟弟和我自己。虽然我们各自在忙碌自己的事情，但奶奶和我们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却是永远不会褪色。

       奶奶一生忙碌，是个平凡的人，一生在为了我们整个家族的衣食住行操心，围绕着油盐酱醋生活，但是奶奶对我和弟弟来说，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奶奶1916年出生，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三年大饥荒等困难的时期。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期，奶奶经常为了躲避扫荡，数次带着全家躲进深山，曾经有一次，一梭子弹就在她身边扫过。她辛辛苦苦把9个子女抚养成人，到了有孙子孙女了，却也不能享福，又忙着带我们，几乎所有的孙子孙女奶奶都帮着带过一段时间。以前，家里地比较多，农忙的时候，小脚的奶奶要挑着担子去地里送饭，晚上回到家里还有磨豆子，面粉等，有时候磨着磨着就天亮了。奶奶编得一手好席子，小的时候经常坐在旁边看奶奶编席子，纳闷奶奶怎么能够像变魔术一样，编出这么多图案来。奶奶的左手腕有点畸形，当时奶奶手骨折了，但还得要帮忙照看我一个堂哥，经常用那只伤手托着孩子的身体，慢慢手腕骨头愈合的过程中就被压力压变形了。奶奶一生行善，小的时候有行乞者到家，她恨不得把乞者让进家来吃顿热饭。不管是穷者还是富贵，奶奶从来把一切人同等对待，奶奶无形的教育我们：不要嫌贫爱富。在我的印象中，爷爷是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的人，来了客人，女人小孩不准上桌，奶奶回趟娘家，还得爷爷批准（但爷爷是个很仗义的人）。听长辈们说，爷爷最后去世的时候说：这一辈子对不得起的人是奶奶。一大家子，琐事甚多，矛盾不断，奶奶为了整个家受了很多委屈和苦难，我深信奶奶的这些善行终究会有善果。我父亲排行老九，弟弟是奶奶最小的孙子。家族分家后，爷爷和奶奶一直和我们一起住，我和弟弟更是奶奶一直照看长大，所以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亲情。

       我和奶奶住在一起开始于我4个月大的时候。我从小脾气拧，父母说：“晚上总是扯着嗓子哭，不让人睡觉，实在没办法，就让村里的神婆来驱驱我的“邪气”，也没有办法。”奶奶说：“抱我那去，让我搂着试试吧。” 后来奶奶告诉我，到了她的屋子里我就真的不怎么哭了，于是这样我就和奶奶一直住在一起。一直到我14岁，因为床太小了，才分开到了两张床上，但还是在一个屋子里面，后来两张床也没再分开过。在那一间土屋子里，我度过了我的童年。长大后，奶奶最喜欢讲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比如，睡觉时我总爱把腿放在奶奶的腿上；我们在外面弄一块糖回来，也要掰开一半塞到奶奶嘴里……

      弟弟大概是几岁的时候搬到一屋和我们一起住。弟弟从小就很调皮，记得晚上睡觉之前，他会从席子底下抽出一本《老来难》，用山东话念一段，每次我都笑得肚子疼，现在我都不知道当时他在哪里找到了那本小册子，老来难，老来难，劝人莫把老人嫌……记忆犹新。还有我们养的一只小花猫，在我们的床间，跳来跳去，一般都要逗它一会才能睡觉，还要争论今晚上谁搂着小猫睡觉，小确幸。

       很小的时候，村里经常停电，所以夏天的时候大家伙就会聚在一起乘凉。记得吃完饭后，收拾妥当，奶奶就叫着我去村东头的另一个奶奶家去玩。奶奶坐下和她们聊天，而我和弟弟一起，就会跑着去摸“知了猴”。摸到了，我就让知了猴在我身上爬，因为奶奶告诉我，不要捏它们，要不然就变不了“知了”。回到家后，我就把“知了猴”放到蚊帐里，等它们变“知了”，有时半夜醒了还会爬起来看看，第二天待知了身体变黑以后，拿到院子里放飞，看到它们飞走我真的很高兴，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大事。村子里经常停电，没有路灯，没有电视，只有虫鸣和孩子们的打闹声，却给我们平添了不少乐趣。晚上点上煤油灯，昏暗的屋子里，小小的灯芯如跳动的精灵，在微弱的灯光下，祖孙三个有时会头碰头的围在一起玩扑克（奶奶会玩一些简单的扑克游戏），玩得最多的是“抽老鳖”，谁被抽成了“老鳖”，一定引来一阵笑声。伴随着屋外呜呜的风声，虽然没有暖气，屋子里却是异常温暖。

       晚上临睡之前，是我和弟弟最折腾的时候。我要奶奶给我数着，做仰卧起坐，每次做200个，做不完不睡觉，有时弟弟还要给我比赛。完了，我还会缠着奶奶说：“奶奶，你给我拉个呱（山东方言：讲故事）吧。”奶奶就拿着蒲扇给我打着蚊子，我迷迷糊糊伴着故事就睡着了。前段时间还和弟弟说起奶奶小时候给我们讲的故事，像杨家将、呼延庆打擂、陈世美、黑鱼精、牛郎织女、八仙过海等等，我们就是伴着这些故事长大的。我们欣赏故事里惩恶扬善的英雄，幻想一天能成为那样的人，憎恶为富不仁，不忠不义，我想这些对我们的成长很有好处，让我们从小就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其实奶奶不识字，她的这些故事都是在我们镇上说书那听来的。当时每逢大集，在老家的河边就会有说书的，奶奶经常背着我去那里听书，当然我当时很小，对听书没有一点印象。

      上学以后，学习很紧张。每次回到家的时候，奶奶都已经把菜炒好了，稀饭也都盛到了碗里，而且温度正好合适。我和弟弟就坐下狼吞虎咽吃完，再一溜烟地跑回去上课。我有一个习惯，我喜欢喝不太熟的大米稀饭，米粒要稍微有点硬，盛在碗里水米要分层。所以奶奶每次煮稀饭的时候，刚刚开锅都要把我的先盛出来，她再继续煮，一直把米煮烂，但现在我却永远喝不到那种味道了。

       有一次我和弟弟去山上捉了些蝎子回来，因为怕蝎子跑出来，放在了平时喝水的水杯里，放在了窗台上。一天放学后，像往常一样，我和弟弟坐下就吃饭，吃得着急，噎着了就想喝口水，这时正好看到饭桌上的茶杯里已经倒上了茶，拿起来咕咚咕咚就喝，喝到嘴里觉得：嗯，这茶的味道还不错，带着点土的香气，但就是怎么有这么多渣子。我拿起水杯的底部一看，看到了已经被热水烫死的蝎子的螯状角须，茶水的颜色是茶杯中红土的颜色。奶奶说：她错把里面张牙舞爪的蝎子看成了茶叶。当时我就笑了，奶奶也笑了，这是我到现在为止喝过的最好喝的一次茶。

       一次下大雨，我和弟弟决定对奶奶进行一次科普教育。我们祖孙三个坐在沙发上，我俩拿着纸笔给我奶奶讲解雨是怎么形成的。我们从怎么形成云讲起，画了图讲解，最后问奶奶：“您知道雨是怎么形成的了吧？” 奶奶说了一句令我们顿时语塞，奶奶说：“俺不信，没有龙怎么可能下雨！”我急了说：“奶奶您怎么这么迷信呢？”没想到奶奶回了一句：“你才迷信呢。”打那以后，我们就断了给奶奶做科普，以及纠正她老人家“天圆地方”观念的想法。

       奶奶一直因为错过上学的机会而后悔。奶奶其实有上私塾的机会，当时被家人送去上村里的一家私塾，学了一天半，就因为觉得太枯燥，退了学。但是奶奶还是能认识几个字，经常说起她的短暂上学经历。每次，我发了新书，奶奶都是先拿过来看，有时候拿反了还能看上老半天。有一天，奶奶看着我的新书说：“我的孙子，念书念的越来越深喽，书上都是字了。”是阿，以前幼儿园，小学低年级的书本很多看图识字，有时奶奶让我给她解释图表示的什么意思。后来，上了小学高年级，课本里的图就很少了，奶奶再看我的课本的时候，就云里雾里了。

       2000年我上了高中，当时山东的高中施行“大修”制度，即4个星期回家一次。那时的生活真苦，每月100元左右的生活费，一份菜5毛钱，有时候还舍不得，就在家里背好多煎饼和咸菜到学校。每次回到家，奶奶就会给我炒咸菜，花生，准备煎饼。但是每个月，我和弟弟还是能省下一点钱，或许几块钱，给奶奶买点山楂片，糖果之类的。出来上学了，不能给奶奶挠痒痒了，就给奶奶买了个挠痒痒的小耙子，她一直用到最后。当时，但凡有点钱，第一个想到的准是奶奶，给奶奶买点东西，看到她老人家会心的笑容，就觉得很自豪和幸福。

       后来，上了大学，回家的机会更少了。基本一年回家两次，很少在家里度过一个完整的假期，要提前回去，做兼职，学习。每次回到家，我很高兴，高高兴兴地喊着：“奶奶，我回来了。”但每次，回去的时候，却是我最为难的时候。看着奶奶那湿润的眼眶，我说不出的味道。有一次，送我到大门口外，奶奶说：“你安心在外学习，我就在家里看着家，有空就回来看看，不知道还能再见几次。”年轻的人，总是心往外走，安慰奶奶几句后，还是踏上离家的路。现在想想，只有两个字：不孝！

       四年大学，过得很充实。我的诺言也实现了，顺利考上中科院的研究生。毕业前，心想这一次过一个好好的暑假，陪陪家人，和奶奶一起包饺子，做饭，陪老人家说说话。但是，就在2008年6月27号晚上，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奶奶摔着了。家里人说不太严重，不要担心，但妈妈说漏了嘴，说我弟弟哭了。我了解弟弟，困难挫折不会使他哭，原因肯定是看不下去奶奶的痛苦，于是第二天马上赶回家。回家后看着躺在床上的样子，一个90多岁的老人，已不是我上次回家的样子，作为亲人确不能代她受苦。晚上陪夜，听到奶奶的呻吟声，有时候心里想，如果我少活10年能减轻奶奶的痛苦的话，我宁愿少活10年。但是，我也只能在家里伺候两个月，8月27号我离家来到北京。

       后来奶奶的身体稍微好一些，毕竟奶奶的身体很棒，平时一刻也闲不住。身体健康时，早晨起的非常早，扫院子，做早饭。衣服从来不让别人洗，屋子收拾的非常干净。假期回家，我就把奶奶抱到轮椅上，一是让她出来透透气，二是让她帮我摘摘菜，我在旁边做饭，让她知道她还能做些事，奶奶非常高兴。2010年春节，年30晚上把奶奶从床上扶起来，和她一边折叠敬天所用的黄纸，一边聊天，那是我们一起过得最后一个春节。还是和以前一样，我离开家的时候，走到奶奶面前道别，总是安慰她我很快就回来，让她老人家好好吃饭，骗她下次我回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好了，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带个孙媳妇回来，可是那句“我走了”，却是真的很难说出口。2010年夏天我回家的时候，奶奶在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来两张照片，对我说：“看，这是什么？”我拿过来一看，原来是我和弟弟的照片。奶奶说：“我想你们了，就拿出来看看。”奶奶身上什么也没有，却带着我俩的照片，当时心里一酸，眼泪就止不住了。在北京的这段时间里，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奶奶。有时候，吃饭的时候突然会想，奶奶吃过了没有？晚上回宿舍的路上，会想奶奶是否已经睡了，有没有人给她老人家翻翻身……

       2010年下半年，奶奶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我给家里打电话，家里也是瞒着我。2011年1月10号左右，阴历腊月初七，接到父亲电话，问我能不能回来一趟，说奶奶情况不太好。接着晚上给家里打电话，奶奶和我说了几句话，其实奶奶耳朵很聋，估计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奶奶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明天就到家，我记得奶奶的声音当时还算洪亮，还让我回家给她挑柴禾取暖。但是没说几句话，电话就被我姑姑接了过去。后来，我问妈：“当时为什么电话突然被我姑接了去？”妈妈说：“你奶奶给你在电话里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没有办法再让她继续接，叫你回来，也是因为你奶奶晚上不睡觉，说想你。”接着，晚上坐过夜大巴回去，第二天到家。回家后，知道奶奶又出个意外，情况很糟糕。但是还能吃东西，还能跟我们说话，晚上我去陪夜，奶奶睡得出人意料的熟，没有要求起床方便，没有自言自语，以致我觉得不正常，半夜突然醒来好几次，看看奶奶没事，我再睡觉。在家过了三天，我在北京的工作没有结束，我看着奶奶的情况没有我想象中的糟糕，我就回了北京。临走前，奶奶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大年24我就又回来，不到半个月了。”之后，我对奶奶说：“奶奶，我走了。”奶奶说了一句：“走吧。”没有往常的絮叨和询问。没想到，这句话，成了我和奶奶之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想想那半个月，我不应该再回北京，以致造成了我今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最后，奶奶一直等到我迈进家门后才走的。走后的几天时间里，我一直觉得不是真实的。奶奶躺在那里，我还时常过去握握奶奶的手，感觉还是那么熟悉。在火化厂，抱着奶奶的骨灰，感觉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一下垮了下来，被两个堂哥架到车上，那是第一次我感到我再也见不到她老人家了。那几天时间里，我一直没怎么哭，我和弟弟的感觉一样，觉得奶奶没走，就在我们身边，或者出去串门去了。但是，当下葬那天，收拾完，我和弟弟坐在最后一辆车上，望着远去的墓地，弟弟哭着突然说了一句：“哥，我觉得咱奶奶真的走了。”突然，意识到，我们和奶奶真的阴阳相隔了，眼泪已经模糊了整个世界。回到家后，想起以前和奶奶的生活，加上前几天守灵，帮忙接待前来吊唁的人，紧绷了几天的人终于垮了，回家对着奶奶的遗像，结结实实的哭了一场。

       奶奶虽然走了，但是我们忘不了和奶奶一起的点滴：忘不了，奶奶领着我走在去姑姑家的小路上；忘不了，每一顿那可口的饭菜；忘不了为了治疗弟弟的脚踝伤，奶奶每天晚上熬制中药，让弟弟泡脚；忘不了，踢球受伤后只能躺在沙发上，奶奶总是把饭递到我手边，这些恩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奶奶留给我和弟弟的最珍贵的遗产——勤劳、善良、真诚和不怕苦，会一直影响着我们。能和奶奶一起生活二十多年，是我们的幸运。

       后记：奶奶走后的大半年内，我整个人活在懊悔中。迄今为止，那一段时间是我最艰难的时候。白天忙忙碌碌还好，但到了晚上却如同换了个人。我几乎天天晚上梦见奶奶，和她老人家聊天，推她在去晒太阳，和奶奶一起做饭……有时候晚上一下惊醒，脸上已经全是泪。我懊恼为什么没有早回家一步，让奶奶一直等到我迈进家门；为什么没有多回家几次，多给她老人家洗洗脚，洗洗头；为什么在她老人家健康的时候，我没有多几次用脚蹬三轮车载她出去走走，而那是奶奶最喜欢的。我问老天，为什么这么安排，以前没有物质基础孝敬她，而现在有了一些能力的时候，奶奶却再也吃不到我买的东西。奶奶的去世，好像一下抽空了我前进的动力，我突然不知道我奋斗的目的是什么，我问自己，我的努力都不能减轻亲人的痛苦，那还有什么意义。我没有尽到我的责任，没有尽到扶床之孝。我以为自己能够把这些心结打开，但自己过于自大，没想到心魔越来越大。现在我已经走了出来，奶奶的去世，使我第一次认真思考了生与死的问题，明白了一些事情不能等，我和奶奶得这份亲情会永远封在我心底。谢谢和我谈心的几位老师，听我唠叨的朋友。终究逝者不可追，我现在要做的是珍惜现在身边的人。就像一位挚友说的：心中有爱，便无畏前行。

        奶奶，我回家来看您了。

                                                                                                                                              2012年1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