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加州之前就听很多人说了加州种种的好。一到果然名不虚传。百分之八十的时候天空永远的湛蓝,连一丝云彩都没有。我住的街区十分的宁静,但是拐一个弯的另一条街上却又能找到全世界各地的饭馆,中餐,印度菜,越南菜,泰国菜,墨西哥菜,还有打对折的书店,剧院。安静又不沉闷,繁华又不喧闹。一个人走在街上我情不自禁地都会自己笑起来,身心一下子都快调到度假的频道了。对比起来,Santa Fe太过自然,太过明亮和广阔,一种更极端的风格吧。
UCB是美国校园里绿化数一数二的。很多地方像公园一样。走在校园里,松鼠也许就从你旁边溜过去,有时候还是跟我对视一下。对比SJC,这里的一切都太大了,参天的大树,大的可以迷路的教学楼,我第一次去找教授,因为没有手机只能自己找,他说你怎么一个人就能找到我的办公室,这简直是个奇迹。学校的一些路上挂着一些学生开心微笑的大幅宣传画和他们对UCB的一句话描述,看着都让人觉得开心和大气。整个校园,不论从风景到人的表情都可以用明媚来形容。
有时候我心里想着,回到现实中的大学的感觉真好。SJC读的书纵贯古今,无所不包,校园却连一个山村的大小可能都比不上,这么小的一个校园被大山包围着简直就更显得微不足道了。学校几乎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记得我上回凌晨回寝室,我的寝室恰好又在学校偏僻的角落,离门口不远突然看见两个黑影,定睛一看是两只大麋鹿(或者是其他的什么鹿),角都长的老大,见到我都愣在那里,我从来没见过野生的鹿于是也站定在那里看。脑袋一热突然还想吧它们放到屋子里来呢。一会的功夫一只鹿跑了,另外一只跟我互相看了好一会,才悠然的离去。
我的寝室还经常可以听见野狗还是狼的叫唤,到时候碰上了怕就不是对着互相看的问题了。
我也不知道那两头鹿是从哪里来的,反正寝室背后就是山林。不过UCB的松鼠,它们的家肯定就在校园里。UCB其实已经不算特别大。听说临近的斯坦福有7个清华大,在里面要做公共车。。。。我甚至忘了还有种东西叫大学城了。Santa Fe全城的规模恐怕都不及某些大学城吧。
我跟朋友发邮件说,好高兴啊,终于又看到现实世界中的大学,人们有专业,直接关心着现实世界,同样重视精神世界与实用主义,以被人称作 professional 感到自豪。
我跟老板发邮件,每回劈头盖脸说一大堆抽象的对语言的新想法和读书心得。他说,好高兴你读的那么high,不过我们先解决现实问题,实验室的钥匙、wifi、实验室的门啊要用力关要不然锁不上......
见到他花一个小时解决了这些现实问题,他说,好的,现在我们来谈science。
我们谈了很久,他努力想要narrow down我的兴趣所在。我有一堆想法啊概念啊,但是他似乎听着还是不满意。到最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的兴趣都是很具体的兴趣,几乎到了某个领域的细枝末节里去。而对这些我除了读文献有个大概的general idea以外细节都忘得差不多,也没有亲手做过,更别谈兴趣了。我只能说,我需要尝试和探索,在SJC我确实很少有机会做这种一步一步走的科学研究,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谈话间,我跟他说了我的困惑,我说SJC啊,它的方法和你这里的太不一样了。他说是的,现在世界上大部分地方都是我们这里这个样子的,你们那样的确实太少太少了。然后我直言说至少对于科学,哪种方法更好呢。他认为两种都是必要的,认识科学本来就是试图回答一些最古老最根本的哲学问题。我看过他教的认知科学本科生课程的大纲,他是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洛克,莱布尼茨开始讲的。(顺便说一句,哲学被算作认知科学的母学科之一;美国很多认知科学研究生招生的本科专业都包括哲学,有一些学校,一些理科专业的背景甚至会放在哲学之后考虑。)但是它的手段是现代的,他有一副很幽默的漫画,说各个时代的人用什么手段研究认知问题,1860年以前都是沙发,沙发,沙发。
今天的科学当然不是在沙发上了。他关于颜色与语言的研究(也是我现在参与的),已经进行7,8年。怎么会有7,8年呢?因为数据的采集是从多种语言,而且越是原始的语言越好,因为他们的语言没有受其他文明的干扰,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到最边缘的部落去。最后他们收集了多少种语言呢,120种!都是从什么乍得啊加拿大北部啊厄瓜多尔原始丛林里啊的部落语言,让当地人面对着330个颜色切片说出他们语言中每一个颜色的名字,这个过程在每一个部落里重复20个人。
曾经他的研究生,和其他一起做这个研究的同事的研究生,是往全世界的原始部落飞的。有些客观条件实在不允许,只好委托一些人类学家去顺便把数据采集回来。。。。
我心里暗暗庆幸,幸好这个阶段已经过了,现在好歹我才能坐在家里摆活电脑就能做研究。不过在SJC,电脑,甚至连草稿纸有时候都是不屑于用的。我们经常只用大脑(SJC有一段时间连小脑都不屑于用:体育馆是90年代才建的),而对于不是great thinker的我们这些小娃娃来说,光用大脑有时候难免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说实话,经历了SJC的训练,我越来越不知道我沉不沉的下心来做这么具体的,琐碎的研究。我跟老板说,在SJC,编程这个东西都没几个人感兴趣,当然也没几个人懂。他说,你来这里,两个trends,一个是继续你的那些想法那些阅读,什么都行越多越好;另一个,是做些最最具体的研究,虽然这些研究听起来没有前面的那些 “大”,但是实实在在能让人类知识往前进那么一小步,这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情。
我看过一个研究生物的诺贝尔奖得主的访谈,他说对于哪怕最简单的生命的最基本问题,数据和实验可能至少还要做50年到100年,才能对这些问题有可能有个像物理公式一样概括的回答。认知科学的前景就更是如此,那些最最基本的问题,放到实验室里很多至今也才几十年的时间,连数据都还远远没到收集够的地步。我本来对认识科学感兴趣的原因是期望它能对人的问题有一些像物理学中美妙的,抽象而简洁的答案。现在看来这个期望即使可能,我的有生之年也看不到。而对于这个期望本身,认识科学家们一直争论不休,前两天看乔姆斯基在berkeley的视频,他说现在依然有人期望对语言,对认知问题的答案可以是“美”;而另一些科学家根本不报这种指望。乔姆斯基自己则说,他完全不知道答案。不过我知道他有一本很厚的书 the logical structure of linguistic theory, 全书用公理体系写成,俨然一部牛顿式的著作。但是这本书好像到目前都很不出名(倒是它的雏形和简化版syntactic structures成为了50年来被引用最多的一篇文献和所有科学里影响力最大的一本书)。我只大概翻过这本书。只能胡乱的猜测乔姆斯基对语言学和人是不是也有像牛顿对自然世界那样的憧憬和尝试。
不管怎么说,我也可以稍微经历下这门科学的原始积累的过程,虽然真的是像大海里的一滴水那样微小的部分。哪怕物理和化学这样相对生物和人简单的多的问题,它们的实验和数据积累都得数百年.....
这样的过程当然没有什么理论物理中的那种“美”可言,我甚至一度认为科学家们只能大多数时候忍受这种细致末节的丑陋了。我本来一直没有喜欢过编程,但是把编程用作科学实验本身的一部分我还是第一次做,尝了点小甜头我对他说,编程也还是没有那么无聊的嘛,如果你不是只为编程而编程的话。他突然兴奋起来,眼睛冒着金光一字一句的说, it's fun!我还没有见过他这么喜欢编程的人。于是又做了一段时间,发觉这样的琐碎和细节并没有我原来觉得的那样难以忍受,它们有时候可以很有意思,而且给人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在感。这种感觉也许不如我在SJC读书所能带给我的那种近乎是宗教感一般的喜悦和沁人心脾,但我知道如果没有前者,那种宗教感很可能会堕落成巫术般的幻觉和无知。
有意思的是,尤其是在berkeley的这几天,回味SJC的生活,这种宗教感便更强烈了,有时候我几乎因为这个,睡不着觉而起来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地走起来。我想我已经深感幸运,能够——虽然仅仅是用舌尖——尝过这么多领域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