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琴小议

受权发布吕启祥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1年5月20日发布

   曾经有人写过一首《虞美人》咏赞薛宝琴，其中有句云：“琉璃世界人争羡，忽露芙蓉面。绿鬟肩阁一枝梅，仿佛瑶台仙子扫花回。”“且凭咏古遣新愁，一任莺莺燕燕语绸缪。” (凌承枢《红楼梦百咏词》)

    薛宝琴果真当得起如此的赞赏么?她在《红楼梦》中出场很迟，着笔很少，加之年龄又小，可以说同书中的重重波澜、种种矛盾几乎了无关涉，命

运之旅和心灵之窗也似乎未曾伸展和敞开。有的论者因而认为这个形象是模糊的，不成功的。这自然有一定的道理，却不尽符合作品的实际。细心看去，对于这样一个并非重要的人物，作家自有其特笔描绘和独到构想，足以使人关注、引人入胜。

    不错，薛宝琴的登场在小说中迟至第四十九回，已经过了全书的三分之一，以八十回论，更是大大地过了半。然而出场虽晚，“起点”却高，可以说一上来就跻身于钗，黛，湘之林，而且有过之无不及。宝玉先就称奇叹绝：“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个绝色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探春也说：“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贾母一见，立命王夫人认作干女儿，把一件珍贵稀罕的凫靥裘让她穿上。无怪薛宝琴这个人物第一次亮相，就不同凡响，只见她“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引得众姐妹纷纷称赏，艳羡不已。湘云道；“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开玩笑说她这个堂妹子不知那里来的福气，“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素有小性的林黛玉竟丝毫不以贾母疼爱宝琴而存任何芥蒂，亲热自然，如同自家姊妹一般。在贾府，不论本家外姓：新来旧到，所有女孩儿都算上，最得老祖宗宠爱，在姐妹中人缘最好的，恐怕要数薛宝琴了。

    为了使这个迟出的人物见出其精彩，又不可能多费篇幅用多次皴染的办法，作家便破格给以特写镜头，浓笔重彩，绘形传真。试看雪中的大观园，一片纯白，并无二色，真象琉璃世界一般，众人赏雪游玩，四顾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那件凫靥裘站在山坡之上遥等，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贾母喜得忙问：“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都说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的《双艳图》，贾母摇头：“那画的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老太太不愧是赏鉴家，而且是层次颇高的赏鉴家，画图中的境界哪里及得上生活中的境界，眼前但见白雪红梅，交相辉映，衣妆人品，外华内美，明艳莹洁，自然天成。

    面对这样色彩神韵俱佳的画境，读者忍不住要发出“美哉宝琴”的赞叹了，有人道是“宝琴丰度飘飘，无人间烟火气。譬如诗家，宝钗为能品，宝琴为神品，小乔身份，固远胜大乔也。且以金玉之良缘，成诸人谋；孰若梅雪之佳偶，出诸天然。天下惟天然者为难能而可贵耳。” (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宝琴的配偶是梅翰林之子，小说中明言已许婚梅家，这位评家认为“白雪红梅”有这方面的寓意，似乎不能算是勉强。至于说贾母曾欲为宝玉求配，作家写此一笔近乎虚幌一招，意在说明宝琴在贾母心目中的位置，不可看得太实。关于“雪”(薛)和“梅”之姻缘的来龙去脉，我们无从妄加猜度，但指出梅雪佳偶“出自天然”，与画意是吻合的，而且同“成诸人谋”的金玉良缘不失为一种对比和映衬。以“能品”和“神品”来区分姐妹俩的个性也颇能给人启示。宝钗贤能，洞明世事，练达人情；宝琴则如藐姑仙子(王国维语)，视若无欲，其气质与她姐姐不同。

    当然，作为一个小说人物，宝琴并非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其形象还是有某种现实内容的。作者使这个年岁比诸钗都幼小的少女，具备较众姐妹远为广阔丰富的阅历和见闻。她从小就见过世面，随着经商的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这一省逛一年，那一省逛半年，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本来，文人壮游，尚属幸事，闺中少女得以历览名胜，当然更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机遇了。正因此，薛小妹吟出那十首时间和空间跨度都很大的怀古绝句，就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了。且不说这些作为灯谜的怀古诗是否真有谜底，或另含深意，单就它对宝琴形象的塑造而言，就是有作用的，多少可以使人窥见这个少女的内心世界已不复是那么单一狭小，无忧无虑。正所谓“且凭咏古遣新愁”，怀古历来是为了感今。何况最后的两首《蒲东寺怀古》和《梅花观怀古》，竟用的是《西厢记》和《牡丹亭》中题材，惹得宝钗责为“史鉴无据”，让林黛玉说：“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把宝钗驳了回去。一次宝钗主张诗社以《咏<太极图>》为题，宝琴立即反对，说弄些《易经》上的话来生填，有何趣味。这些地方，都可见出薛宝琴这一形象的思想倾向，往往同宝钗异趣，而与黛玉同调。

    不仅怀古诗中寄托感慨，她填的柳絮词也格调与人不同。“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众人评说到底是她的声调壮阔，并赞“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两句最妙。“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更明显地流露出幻灭之感和惆怅之情。可以说，在书中宝琴这个人物虽无多少故事，但其名下的诗词作品倒不算少，借此我们还是可以窥见她的胸怀阅历、心态气度。不少研究家更据她的《咏红梅花》诗和她口述的《真真国女儿诗》来推测她的命运，判断她独具仙骨、免遭劫难，成为凭吊贾府兴衰的一个见证人。或者说隐寓她日后憔悴流落于海岛水国，追忆朱楼梦境，犹如落霞孤鹜，晚景凄凉。这种种由宝琴诗作所引发出来的关于她遭际命运和作家立意构想的探索，的确耐人寻味，但又都难以坐实和论定。我们只能根据作品已经展示出来的具体描写，作出上述那样一些粗浅的分析。从总体上看，在曹雪芹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格局之下，荟萃了天地间精华灵秀之气的佼佼女儿薛宝琴，也不会有更好的命运。她早已父母双亡，阅历和识见积淀而成的虽壮阔却苍凉的性格素质，透出的正是一种悲剧的消息。

   白雪红梅映照之下的仙姿艳质历来为人激赏，怀古咏物发抒的惆怅心态和悲凉情绪又怎不令人叹息?这个很大程度是由画境和诗情塑造出来的人物，或许会给读者以某种捉摸不定，虚无缥渺之感，然而谁能说这个艺术形象不是醒人眼目，引人入胜的呢！

照片5张,翻拍自《文史知识》1987年第9期。

（写于1987年5月，原载《文史知识》1987年第9期第102-104页，收录入吕启祥著：《红楼梦会心录》，第197-200页，台湾贯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2年4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