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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勇这个名字太普通。中国有多少人叫赵勇,真是无法统计。但我这里说的这个赵勇是北师大文学院的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是80年代到90年代成长起来的实力派学者。他的研究专长主要是撰写中国大众文化和当代文学问题的论文,但这一次人民大学出版社给他出版的则是散文随笔集《书里书外的流年碎影》。一个长期写论文的人的散文会是怎么样呢?我开始对此不敢有太高的期待。但一翻开书,就放不下,它有一种吸引力吸引着你往下读。那么这吸引力是什么呢?最后我终于选定刘勰的《文心雕龙》中一个短语来评价他的散文作品,那就是“情信而辞巧”。
“情信”是说赵勇的散文有一种毫不掩饰的真实,充满了对过去岁月书里书外的人与事的情真意切的感受和体验。我觉得他的这种写法一下子就抓住了散文的本质。我一直认为,写散文与写小说是不同,散文越写越少,而小说则可以越写越多。因为散文写得是你亲自经验过和体验过的人、事、景、物,而小说则可凭着一点想法大肆虚构,像《哈利波特》那样虚构。因此,散文对于作家而言,就是你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写完一篇,那体验的一部分就被输出过了,不能再输出了。赵勇的集子中写的都是他鲜活生命的深情的投入。
那篇写读书的长达2万多字的散文《一个人的阅读史》,从结构说无非是写他从小到大到当学生当教师当教授读书的过程,但这里面有他的欲望与满足、沮丧与幸福、渴望与无奈、大喜过望和大失所望、血和泪,是他集子中最好文章之一。有人以为我这样来说赵勇的这篇散文一定是夸张了,读书就是读书,“欲望与满足、沮丧与幸福、渴望与无奈、大喜过望和大失所望”可能是有的,怎么会有“血和泪”呢?赵勇自小喜欢读书,渴望读书,但他生活在山西南部的一个小村子里,很难找到书,他儿童时代到少年时代一直都处于读书的“饥饿”状态中,为找到一本书,常有许多常人没有的困难遭遇。十二岁那年,他和邻居家小虎上县城,进了县城里的新华书店,可能是在那里滞留的时间太长,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只得临时借住亲戚家,亲戚家没有别人,只有一个表妹。路上辛苦,太累,在炕上围着炉火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灼热的痛让他惊醒过来。他的穿着棉裤的腿,被火烧了,幸亏有邻居相救,但烧伤了双腿,右腿尤其严重。结果是漫长的疗伤过程。赵勇写道:“醋,酒,酒精,纱布,鸡蛋油,杜冷丁。我的腿被土洋结合的各种偏方治着,却终于还是终于感染化脓了。我在炕上躺了好几个月,等烧伤全部愈合,麦子已经熟透了。”就是在这次血与火的痛苦中,他在县城买到了两本书:《夜渡:工程兵短篇小说集》和《雷锋的故事》。赵勇没有谈到他读这两本书的体会,但却谈到他在病床上读《虹南作战史》和《战斗中的青春》。赵勇说,前者“味同嚼蜡”,而“《战斗中的青春》这本书成了我的止痛药。每当伤口痛得肝儿发颤时,我就去回忆那里面的英雄人物如何严刑拷打宁死不屈,这样我仿佛也有了浩然之气。”这种阅读状态,我没有经验过,我不知道阅读能不能当止痛药。但我相信赵勇说的是真的,他的这种阅读岂不是生命的投入吗?赵勇读书常有“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情状,如他自己读《红与黑》,就觉得自己就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于连,赵勇说:“我没有坐牢,也不想像于连那样死去,却觉得凯罗尔说出了我的心里话。那次阅读这后,我仿佛大病了一场,也仿佛一下子明白了文学的真谛。”又如,他读卡夫卡,赵勇说:“我在卡夫卡体验着挫折与失败的地方感受着自己的失败与挫折,也重温着自己的渺小、脆弱、长长的忧伤与绵绵的孤独。”由我及书,由书及我,情感的投入,全身心的投入,共鸣或对某些书的深深的隔膜,这就是赵勇的阅读的一个特点。他写出了上个世纪70-80年代成长起来的人读书的真实的状况。或者可以说,上个世纪70-80年代成长的青年,赵勇们阅读是追求意义的,追求读书与人生价值的关系的,因而具有现代性的一种阅读。
《加法之累与减法之美》一篇,也是写得很精彩,他对《夹皮沟记事》与《寻找家园》的评价允当而透辟,把这两部书的特点,好处说好,坏处说坏,不故意拔高,也不无故贬低,实事求是。写这篇文章之时,赵勇已经是一个批评家了,我们需要这种忠诚的批评家。我这里说的“忠诚”,不是对作者一味鼓吹的那种“忠诚”,而是对广大读者的负责人的忠诚。
对于书外的人生,家长里短的感叹也好,旧人旧事的回忆也好,赵勇的散文也是刻骨铭心的,没有丝毫的掩饰,更没有多余的矫情,自己怎么感受就怎么写,怎么看就怎么写,怎么想就怎么写,想到那里就写到那里,没有虚夸之词,有求实之意。我特别欣赏他的那篇奉班主任之命写的《给他儿子的一封信》,这是一位意识到父亲责任的父亲对儿子的恳切之言,里面有情有义,也不缺少诗情画意,信的最后说:“我们欣喜和忧伤的时候,你已经是出笼之鸟。以后,你的耳边不会再有你妈妈的叨唠和爸爸的敲打了。但是,我们的目光还会一直追随着你,伴你振翅,送你远行。”语不重而心长,情感在平淡的文字之间流淌出来。这是好文章啊!
赵勇表面看是一个老实的北方汉子,可他会唱歌,那歌声不一般,是训练有素的那一种。他会弹吉他。他会打乒乓球,据说技术还不错。赵勇真是个内秀之人。文如其人,他的散文不但“情信”,而且“辞巧”。这种“辞巧”是多方面的,流畅,生动,鲜活,老到,而且在语言平淡中有新意,随意中有深情。特别是他的幽默感所形成幽默色彩、幽默文字,就像单口相声一样,读起来十分可乐。我家的小郭读了他的那篇《失语症》,禁不住嘎嘎大笑起来。这篇散文所写的是由于时代或地域的变化使他不知道在别人的面前如何来介绍他的夫人。几经改变终还不妥,最后是得了一种疾病:“失语症”。他给读者的笑声,不是那种故意逗出来的,或抖包袱抖出来的,乃是内容本身就有笑料,或因他的叙述而凸显出来的。赵勇的文学才华在这里篇章里显露无遗。
赵勇,努力再努力吧,你已经成为了一个理论家,你还会成为一个作家,而作家不就是你少年时期的梦想吗!你得对得起你那双受伤的腿啊!(2010年12月27日)
附录:赵勇《我的失语症》
我的失语症
赵勇
与高雅人士聚会聊天,常常听到女士们用“老公”或“先生”来称呼自己的丈夫。这时候,老公或先生通常是“不在场”的,女士们通常是在用第一人称向“他者”讲述一个“缺席者”的故事,或者也可以把这种口吻理解为一种特殊的外交辞令和叙述策略。听到人家用“我老公”或“我先生”时行腔运调中透着时髦、洋气、高贵、潇洒、拽和酷,我就特羡慕,就打心眼儿里涌出一股想把我妻子称呼得人五人六起来的冲动。可是瞎激动半天,却常常不知如何下嘴,于是就只好患上了当今最时兴的病——失语症。
刚结婚那阵儿,我喜欢说“我老婆”。说“我老婆”时,只觉得干脆、爽快,北方人的豪气呼之欲出。后来在知识分子堆儿里厮混,听人家说他们家里那口子时都很斯文,便马上意识到自己老婆长老婆短土得掉碴,没文化,一股子陈奂生味儿,于是连忙改口说“我爱人”。到山东上了几年学,忽然又觉得“我爱人”不灵了,因为山东人喜欢说“对象”,没结婚是对象,婚过了之后还是对象。顿时感到齐鲁大地文化底蕴实在充沛——不光有孔老夫子在那儿坐镇,还把“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玩儿得如此到位,这实在是很马克思的。我当时正好念《手稿》念得如痴如醉,听到说对象俩字就亲切得一塌糊涂,也就赶快把“爱人”扔到了爪哇国,跟着山东大汉“我对象”起来了。
好景当然不长。离开鲁国后,“我对象”常常把周围的蛮夷之人搞得一头雾水。人家老是要产生错觉,以为我还是一个热恋中的小青年。为了不给同志们造成误会,我必须把“我爱人”从爪哇国里捡回来。可是万万没想到,“我爱人”在正宫娘娘的位置上还没坐稳,忽然就听说“爱人”不能用了。因为按照时兴的说法,爱人就是情人,lover的干活。我们已经夫妻多年,在外人面前还爱人,这不是矫情煽情自作多情让人听起来肉麻吗?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只好再一次忍痛割爱。
可是我叫什么呢?我不由得大发其愁。倒是早已有人将夫人或太太与家中娇妻发生关系,但思前想后,一来觉得自己没那狗胆,二来咱那媳妇也不般配。一般来说,夫人是广播员称呼领导人之妻时的用法,我本草民,说“我夫人”成何体统?打死我也不敢。太太倒是没有挪用之嫌,只可惜当年批资产阶级太太小姐那阵儿中毒太深,以至于现在一说到太太俩字,满脑袋都是革命导师列宁同志所批的“胖得发愁”的意象。我那口子满打满算也就是40几公斤,既不胖也不发愁,不施脂粉就满脸菜色,让我如何敢动用如此高贵的称呼?
那么就说“我媳妇”?不成。“我媳妇”用东北话说才有味儿,本人生性愚钝,普通话说得稍微周正了些之后,就死活学不出地方口音。要不就说“俺贱内”?也不妥。“俺”和“贱内”搭配到一块,一听你就是封建主义外加地方保守主义。两者都是严打对象,教人如何敢叫它?万般无奈之下,我突然想起了同志,不由得大喜过望。同志者,志同道合之谓也。能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不是同志是什么?何况当年闹革命的时候,我们的前辈也用这种称呼给我们做过示范。现在一见面就先生老板太太小姐,弄得大家都人模狗样,哪有同志亲切平等?对,就叫同志。不单是同志,还要在同志前面加上革命俩字。如此叫法,既怀旧又幽默还稍稍有那么点后现代,何乐而不叫?主意已定,心里总算踏实下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到需要言及wife,我就慢条斯里地以此开头——“我们那位革命同志……”。长是长了点,却也只好如此,这不是叫被逼无奈吗?
忽然有一天,朋友告诉我同志也不能用了。朋友说,现如今同志是人家同性恋之间的称呼,你是酷儿(queer)吗?你干嘛盗用人家的称谓?我一听就面如土色,手脚冰凉。不用多想,我跟我老婆当然不是同性恋。不是同性恋却说着酷儿们的黑话,这究竟是明修栈道还是暗渡陈仓?因为脑袋瓜子短路,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我已想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得赶快金盆洗嘴,再也不敢造次了。
我终于黔驴技穷了。一日与老婆念叨起失语之苦,老婆却幸灾乐祸地把我数落了一顿:你不是总说你是文化人吗?这下让人家整得没词了吧。当然,她见我失语之后还有点失魂落魄,又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循循善诱了我一把:咱不是有孩子吗?我在外人面前怎么说你来着?没待她再说下去,我已茅塞顿开,脱口而出:“孩儿他娘!”
这一声叫出来后,只觉得身心舒展,血脉通畅。如此棘手的难题居然这么轻巧就解决了,岂不快哉!然而,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我又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幸亏当年没跟着人家五迷三道闹丁克,要不然我可真是无路可走了。这样想着,心里不免暗暗得意起来。
2001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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