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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中国研究生》2010年第4期“地球村”栏目刊登。
作者:马臻(本博主)
2001年,我到美国加州大学河边分校读博士,师从表面化学家Francisco Zaera教授。虽然很高兴能出国读研,但是我却很苦闷:第一年一直在上课,实验也没有做,而我有个同班同学已经在顶级学术刊物上发表了好几篇文章了。为此,我曾被有的同学说成是自我感觉良好,但其实也不过如此。
2002年春,我开始进实验室。首先看文献,看仪器原理、看仪器说明书、研究实验室前人的实验报告。进实验室第一个月,我给老板的月报告只是写我有什么实验设想,说这些实验设想可以出文章。老板说,有想法很好,但想法只是想法,不代表文章,没有实验数据就没有文章。更何况实际上观测得到的结果和想象的不同,这很正常,否则为什么要做实验呢?第二个月,我还是在看文献,归类整理了三百篇文献,老板还是说我没有数据。
其实,我有苦衷。我对老板说我是助教,每星期教两次课,还要备课、批作业、监考,还要上英语口语课,每周二十多个小时就丢在这些杂事上了。我说我在中国就一心做实验,没有那么多杂事。他说,这是美国的特色,即使是教授也不例外,也要教课和科研。到了美国,从事这个职业就要统筹安排时间,并工作长时间。这里不在乎你几点来、几点走,有的人喜欢早上工作,有的人喜欢半夜工作,但如果真的要做好工作,每周起码四十个小时要花在研究上,这四十个小时还不包括上课、做助教的时间。
我还有一个苦衷是仪器坏了。对于一个新手,熟悉课题和仪器总要一个过程,更何况仪器瘫痪了。老板说,那我来和你一起修。修了一天,发现仪器的电路尚好,但装置还是散在那里。“解铃还需系铃人”,老板从日本请来了这套装置的搭建者,花十天时间教我。那个日本人的实验技术很高明,才三十几岁就出了八十篇文章。他来实验室第一天就开始调试红外。红外用肉眼是看不见的,别人调红外,需要用热感薄膜指示光路,但我们没有这东西。他凭借经验、感觉和反复调试,只用了三个小时就把装置给恢复了。
十天后,他走了,留下我孤军奋战。一开始,我图省事,还想靠在已经调好的光路上面,但这种短期行为是行不通的。这是因为我要做几年的,如果不熟悉仪器,自己不能修,就走不了多远。于是我硬着头皮把仪器光路元件全部打乱,从零开始!不用热感薄膜,只凭借自己手的感觉和反复调试,调了几天都没有什么收获。一天晚上当我要回家时,我关灯,忽然看见红外仪器里面出现两道激光。于是我关着灯用一片柔软的纸头来显示激光,让激光来告诉我红外的方向!我又调节了好几天才调好。谁知道用了一个星期,又不行了,又调。有了这样的经历,以后是越调越快,最快的一次十分钟就调好了。
我开始“大举进攻”。我根据实验的需要来调节自己的作息,经常是做实验到凌晨才回家睡上五个小时,再去学校,有的时候甚至两天才睡一个小时。实验是充满乐趣的,有时能得到完全符合想象的结果,很多时候的结果出乎我的想象。有的时候,没有信号,出了故障。我找原因找啊找,几天几天地丢下去,终于找到了原因——科学就是这样,做得出总归是做得出的。经过一番实验,我开始看到文章的雏形,感到这样已经可以出篇文章了。
我急匆匆地写完文章给老板。老板开完会回来,两天就改完了,但见文章上面都是红笔,很多文字、图表都删掉了,还有重大结构调整。他说当你写好文章,要闭上眼睛,想想这篇文章有哪些与众不同之处,你要说一个什么中心点,文章要集中到一两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其次,你五张图报道五种不同东西,但现象完全一样,所以你要用最经济的图表达最多的意思,你可以就列一张图,然后说其它结果类似就行了。第三,你的这张图,六个样品都没有信号,这是预期结果,但是哪有一张图上罗列六条直线的道理?你只要拿出一条直线,把它归并到其它有信号的图中就可以了。第四,有的图要删除,另文报道。我说,为什么?写文章要有创新点,但我认为如果有几个创新点,文章更好。老板说,你说得对,但是这几个创新点要相互紧密联系,不是机械叠加!
老板提出这几个问题,顿时把我问倒了。不过我想还好,只要把他叫我改的地方作文字修改就可以了。我几天就改好了,这一次老板看了两星期才看完。拿到第二稿的修改意见,我感到更加头痛了。本来以为这次改好后就可以投稿了,想不到老板看了,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叫我补数据进行定量比较!一开始我对此还不以为然,心想这在文章里只要一笔带过就可以了,别人写文章的时候都写“原因可能是什么什么,有待进一步研究”,然后引用两篇文献就完了,或者说“原因我们正在研究中,有待在将来报道”,可老板硬叫我补数据。我气喘吁吁地补了半个月数据,简直衰竭了。不过通过补数据,我感到他的经验真是很丰富,补的数据很有用。拿到数据的时候,他说:“你看到了吧,你可以感觉到文章的水平和你以前的期望值相比在逐渐提高呢。”
老板改完第三稿以后,说已经很不错了,但是还是没有达到他的标准。他说数据好不代表别人都会喜欢,比如他以前有篇文章数据多而好,但是被退稿了,就是因为有的数据只是表观数据,没有很多东西可以说。比如你砸开电灯泡,拿出其中的钨丝来做催化剂,得出的动力学曲线很漂亮,但这又有什么意思呢?此外,他还提出无数我根本没有想到过的深层次问题,不通过做实验根本无法解答。我已经倦了,心想还不能投稿啊,修改文章的时间拖得很长了。
老板鼓励我,说要出精品文章,号召我向好杂志进军。这么做,“是提高我的声誉,也是提高你的声誉”。我说我不敢投这样的杂志。他说,首先,如果你认为有创新点值得一投,就去投,因为我以前投了,所以现在我有这么多好杂志文章,如果不投,就没有。其次,无论投什么杂志,投之前我们把工作做得更好然后看看能不能投好的杂志,而不要先定位什么杂志然后工作做到“够了”就嘎然停止。我只好再次补数据,一补又是半个多月。回过头再看看几遍修改稿,全部是“一片红”,改到最后没有多少句子是我的原话了,新的实验加了不少,连图都重新画了。
就这样,从苦闷到踏实,从没有成果到有成果,我在加州大学河边分校展开了生命中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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