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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魔 ·江东· 段惜阴合上书本,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因蜷缩过久而变得酸痛的腰肢。用汽 油桶改成的大煤炉中,火焰欢快地跳跃着,在这数九寒天里,叫人看着也觉得热 烘烘的。这间单身宿舍里住着四个人,都是一个小队的。段惜阴跟同屋的伙伴并 没有什么矛盾,但由于经历和志趣的不同,相互之间共同语言是不多的。这四个 人的年龄或爱好相差极大,收工回来,各找各的乐趣,有的拾掇鱼网,有的潜心 于烹调,有的从墙上摘下胡琴自拉自唱,也少不了有人说些粗鄙不堪的笑话,逗 得满屋粲然。段惜阴则多半默默地卷起被褥,在铺板上摆开几本书,埋头读将起 来。对他这种脱离群众的习惯,大家都不以为然,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成年累 月地在这儿开沟、垫土,再读破几卷书,就算你学富五车,又有什么实用价值。 可是多年的积习要改也难,何况他根本没想去改,便索性任其自然了。再说他心 里的希望之火虽然已奄奄一息,可还没完全灭尽,他对前途依然存着一些渺茫的 幻想。屋子里本来有一张三屉桌,但抽屉里总是塞满大包小包的烟叶子、五香面 什么的,桌面上不单横七竖八地乱放着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而且常年蒙着一层 厚厚的灰尘。他不想分享一席之地,便只好把铺板权充写字台了。他身边一无长 物,他没有,也用不着家具,每天读书、吃饭坐的板凳是用几条木板钉的;没有 衣服箱子,仅有的几件冬夏衣裳用包袱皮一裹,夜间就枕在头下。他不抽烟,不 喝酒,不吃零食,没有什么嗜好,但一个月挣三十几块钱,除了吃饭什么也剩不 下。食堂一天要跑三趟,供应站却难得去一次。向南十五六里地以外是一个小镇 ,那儿开设着百货店、食品店、书店、银行、饭馆什么的,还有一个影剧院,隔 三差五放场电影。每逢节假日,农场的人们喜欢到那儿逛逛,买点东西,改善一 下伙食,或者找点乐子调剂调剂枯燥的生活。这地方段惜阴也去过多次,可是百 货店、食品店他总是过门不入,经过书店却经不住诱惑,有时明明知道阮囊羞涩 ,心想还是赶紧离开吧,两腿却不由自主拐了进去。他吃饭剩下的几个钱多半买 了书籍,书就放在要来的装货物的纸箱子里,几年过来,他铺边的纸箱已堆得很 高了。 不过近来他却新添了一件嗜好,招起满城风雨。事情是这样的:春节在即, 供应站进了大批年货,日日门庭若市,段惜阴也不免去光顾一番。他挤了进去, 不到五分钟,便捧着一幅年画出来,直眉瞪眼赶回宿舍,把它端端正正贴在铺边 的墙上,《西斯廷圣母》的旁边,显得不很相称。这可惹得人们议论纷纷。 这本来是一幅极其普通的年画,照例是色彩鲜艳,喜气洋洋。画的是一位农 村姑娘,身穿对襟的花布短袄,满面春风地坐在拖拉机上。这画儿虽谈不上多么 出色,但确也招人喜爱,然而跟《西斯廷圣母》并列,总不怎么和谐。加之段惜 阴向来自诩趣味甚高,看不上那些通俗的艺术品,有一次同屋的赵光明买了一张 《吉庆有余》回来,还被他哂笑了半天。如今可好,他自己倒供起美人图来了。 打那天起,他收工之后总要先欣赏一下艺术。开头还是偷偷摸摸地干,屋内 别无他人时才目不转睛地瞧着画里的姑娘。一天,他看得走了神,连赵光明进来 都没有觉察,此后,他干脆明目张胆地看画,不再避人了。 这举动委实有些古怪,因此引起人们的注意。难免有人想问个究竟,段惜阴 却总是箝口不言。人们的好奇心益发被撩逗起来,接着对这桩怪事便出现了种种 不同的解释。有人说,他也老大不小了,要在外头,早就娶妻生子,他准是想媳 妇想得入了迷了。有人说,这都赖电影,自打他看过电影《画中人》便日日夜夜 盼着年画里的姑娘真地飘下地来跟他成亲。还有人分析一准是最近大家传阅的那 本民间故事惹起的祸端,书中的田螺姑娘勾起段惜阴的凡心来了。隔壁老张在打 百分之余报告了一件奇闻:昨天他到段惜阴屋里借簸箕,亲眼目睹那姑娘慌慌张 张地跑回画里,听得牌友们好不开心。几天后有人见到段惜阴与那姑娘在小镇上 逛马路。要数赵光明提供的信息最耸人听闻,原来最近段惜阴在放水班干活,夜 间工作,白天在宿舍休息,那天赵光明在工间休息时溜回宿舍取烟叶子,撞见那 女子跟段惜阴睡在一起。 对这些风言风语,无论是善意的取笑还是恶意的揶揄,他一概不置一词。因 为在他心中视为神圣的东西,是决不能随便拿来当作谈资的。这种超然的态度也 着实令人迷惑不解,于是大家一致断定:段惜阴是着了魔了,那画中的姑娘已成 了精,段惜阴的魂儿已让她勾了去。一时间,段惜阴变成这个劳改农场的头号新 闻人物,要问本场政治干事的大名可能许多人会答不上来;要问及拉斐尔多数人 更会瞠目结舌,而段惜阴三字却是家喻户晓。《西斯廷圣母》确实是世界名画, 可是如果你在农场随便找个人问起《西斯廷圣母》,准保没几个人不摇头的;要 是问起段惜阴的大美人儿,那就妇孺皆知。自从买了那幅画,段惜阴几个星期之 内都失魂落魄。无论他走到哪儿,他都觉得人们在注意他,议论他,在他背后点 点戳戳的。人们本来就有谈不完的天,这时更有了牌余饭后消遣的话题,甚至连 一星期四个晚上政治学习的内容都不用愁了。有几次打饭时段惜阴没在食堂露面 ,大伙估摸着准是画中人给他做了饭,怪不得他近来长了膘。反过来,那天段惜 阴偶感风寒,不能出工,花衣姑娘自然又被认为是罪魁祸首。一句话,自从得到 美人,段惜阴的一切一切无不跟她发生关系。 段惜阴那幅名画最初只是他自己欣赏,接着他的同屋发现这幅画的珍奇之处 ,后来美人图名声远扬,他所在分场的人员闻讯纷纷扶老携幼前来瞻仰,几乎把 他们的门坎踏破。有时屋里没人,参观者只好隔着窗玻璃窥探,门窗上从不挂帘 ,按说室内景物应当一览无余,但房间里光线昏暗,墙上刷的薄薄的一层白灰多 年前早已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的碎砖,四壁灰扑扑的,加之门窗玻璃本来就不平 整,积尘污垢也无人揩拭,透光度比毛玻璃还差,平日夜间,即使室内亮着灯, 屋里的人在干些什么勾当,门外的人尚且看不清楚,如今隔雾观花,那画儿更显 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显得飘飘欲仙,益发增添几分神秘感。瞻仰之后,观者 无不满意而去,他们的心得体会,够向亲朋好友说上几天几夜的了。分场上下几 百口人首先接受教育,随后新来乍到的人,不论是奉调来此工作的还是刑满释放 留场就业的,下车伊始第一件事便是被带到段惜阴处报到。调离分场的人离开前 也要到此辞行。凡到这个分场来探亲访友或办公事的人,先要被人领到段惜阴的 住处看画,然后聆听段惜阴的艳史。这些人离开之后,自然会将所见所闻添油加 醋广为传播。消息不胫而走,用不了多久,方圆数十里,这个规模颇大的劳改农 场下属十个分场范围之内,无分尊卑长幼人人争来朝拜。这个分场地处偏僻,这 点却阻挡不了朝觐的热潮,小小的分场刹时间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本来满可以 在此地立一块碑以记其盛,把这儿辟为一个新名胜的,可惜当地的领导思想不开 窍,错过了机会。这儿的人多半粗鄙,不谙礼节,莽莽撞撞来到门口,不打招呼 ,也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便探头探脑,比比划划,亚赛参观动物园或看西洋镜 一般,互相询问哪个是着魔的人。开始段惜阴对来访者很不习惯,常常不得不躲 出去,后来防不胜防,索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他们点点戳戳,自己干自己 的事。段惜阴也好,他的室友队友也好,仍按照老样子生活下去。时间一长,人 们对段惜阴的怪癖已经司空见惯,而且新的奇迹很久不曾出现,流言蜚语便渐渐 稀少下去。 段惜阴在大学念书时,跟一位女同学志趣相投,慢慢地便形影不离。可是好 景不长,那年,他响应帮助党整风的号召,给党委提了几个尖锐的意见,参加了 几次辩论会,结果被打成右派。在难以忍受的压力下,女同学不得不跟他分了手 。段惜阴自问没做错任何事情,心中的抑郁无处发泄,在日记本里写下一篇短文 《历史将证明我无罪》。偏偏他疏忽大意,把这要命的日记本随随便便放在床头 就走了出去,结果被人发现告了密。一天,来了几个穿公安制服的人,把段惜阴 带走了。他昂着头向门口走去,在人群中看见女同学哭肿的眼睛。他不怪她。跟 女同学分手,比被打成右派更令他难过百倍。女同学又把送他的像片要了回去, 从此他身边再也没有什么可资纪念的东西了。他被送到这个农场接受劳动教养。 起初,朝夕相处的都是文绉绉的右派,随着岁月的流逝,队友们死的死,走的走 ,清一色的右派队已不复存在,他也从一个分场调到另一个分场,从一个小队到 另一个小队,日夕与鸡鸣狗盗之流、登徒好色之辈为伍了。年复一年,他依旧孑 然一身。他已经无家可归,终年在这闷人的小天地里打发日子。陈事渐渐地在记 忆中淡漠下去,女同学的形象也不知不觉变得朦胧起来。不料神差鬼使,画工把 这位农村姑娘画得跟女同学一模一样,他第一眼看到便激动不已。说是“一模一 样”,女同学可不是农村姑娘,她何曾这般打扮过?她既不曾穿过这种俗丽的花 衣裳,更没有开过拖拉机。可是那眼睛,那口角,那唇边的浅笑简直跟她一模一 样。要是遮住那衣服,那头巾,活脱脱一个女同学就在眼前。发现了这幅画,段 惜阴兴奋得透不过气来。他终于找到机会,可以把旧梦一遍一遍地重温,女同学 的倩影又在他脑海里日益鲜明起来。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幅画给他带来的究竟是 欢乐还是痛苦,他只知道这幅画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再也摆脱不开了。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沉闷的日子像激不起浪花的平静 的溪水一般悄悄地流过去了。同屋的伙伴死了一位,走了一位,马上又有新来的 人补充进来,床位总是满的。关于段惜阴的传说没有新的篇章,画中人也别无他 异。原先新来乍到分场的人,老场员总要给他补课,讲给他听这段故事,领他到 段惜阴处朝圣。不过近来仪式执行得不那么严格了。由于老场员的慵懒,居然有 一些新来的人对大名鼎鼎的段惜阴和他的画一无所知。 赵光明的《吉庆有余》已变成《大公鸡》,而段惜阴的农村姑娘仍然在他床 边微笑。宿舍的泥土地面经常扬起灰尘,屋角的小锅台边常年堆着柴禾,不时有 人在这里热饭炖鱼;到了冬天,屋里生上煤炉,更是烟熏火燎。那幅年画的纸张 发黄了,变脆了;姑娘的花衣裳褪了色,不那么鲜艳了;她红喷喷的脸颊也蒙上 一层灰色,只有嘴边的笑靥依然长在。段惜阴考虑该换一幅新的,事实上《西斯 廷圣母》已经是第二幅了。他跑遍附近各个供应站和镇上的新华书店,哪儿都买 不到。有人到外地探亲,他便托他们代买。然而不知怎的,这种图案的年画却好 象只出一次就绝了版。也不知怎的,这幅画似乎印数很少,在农场本来就卖得不 多,段惜阴的故事一传开,挂这幅画的人家为避免麻烦,纷纷将自己家中的名画 处理掉,于是段惜阴的画便成了硕果尚存的海内孤本。段惜阴后悔极了,当初要 买它十张八张的,何至今天这么着急呢。于是那姑娘便一直伴着他苦熬岁月,脸 色越来越不好看了。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段惜阴又是夜班放水回来,还没走 到宿舍,老远就看见门窗大开,汽油桶做的大火炉搬到门外,烟筒拍打冲洗干净 ,晒在太阳地里。窗户缝糊了一冬的纸条无影无踪,窗玻璃擦得锃亮。邻屋新来 的老关头弯着腰,在门口扫地。大凡甫离铁窗生活的人在新环境中都抢着干活, 也许是为了心理平衡,也许是为了表现积极,靠拢政府,而大家也乐得让他们多 干点。扩音器在哇啦哇啦地响,场长大声地广播,为迎接“五一”国际劳动节, 号召全场动员起来搞一次卫生大扫除。 走到门前,赵光明正抱着被褥出来,一见他便嚷道: “你真占便宜了,收工回来马上可以睡大觉。我们可起个早,搞了半天卫生 了。” 室内果然明亮多了,整洁多了。除去一冬的积垢,教人看着也心里痛快。 忽然,段惜阴失惊道: “我的画呢?” 他床边的墙上光秃秃的,《西斯廷圣母》斜躺在枕头上,那花衣姑娘却已不 知去向。 前天才劳改释放就业并搬到这屋子来的李正祥不安地说: “那画儿太脆了。刚才扫房,我把画取下来,没想到把它扯坏了。又被风刮 到地上,踩脏了……” 李正祥从小在古墓里讨生活,日伪时期、南京政府时期就多次入狱,五十年 代以后又因盗墓和盗卖文物反复关进劳改农场。他大半生在监狱里混,早已不习 惯大墙外的生活。大家也讨厌他,这倒不全在于他身上有一股强烈的棺材味,主 要原因恐怕是他的劳改习气,几十年来他为了“靠拢领导”不惜出卖伙伴,揭发 他们鸡毛蒜皮的违反纪律的行为,刚来两天他已经搞了几次小汇报了。因此队友 们谁也不理他,就像对一具复活的木乃伊一样敬而远之。他对段惜阴那幅美人图 的名贵之处茫无所知也就不足为怪了。今天,他本来想表现积极,事事抢着做, 不料得罪了人。 赵光明一直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没理会屋里发生的事。这时他已晒好被褥 ,早回房来,他看出事情有些不妙,便问: “后来呢?” 李正祥越来越不安了,他嗫嚅着说: “我以为它又脏又破,没法要了……” 段惜阴赶紧跑到门后。往常,这是个藏垢纳污的好地方,烟蒂果皮、烂纸破 布都随手扔到那里,往往好多天也没人清扫;此刻却干干净净,连一片纸屑也没 有。 他朝门外一望,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老关头已将垃圾扫拢,聚成一堆, 正要点火焚烧呢。那幅年画可可的就在垃圾堆的顶上,脏了,破了,皱了,可怜 的姑娘,左边的面颊撕开一个大口子,衣服也污秽不堪。 “不要烧…… ” 段惜阴疾跑过去。 来不及了。鲜红的火焰腾了起来,把垃圾堆裹在其中。那幅残破的画受了热 ,卷了起来,姑娘的花衣服着了火,火舌向她的面颊舔去,一刹那功夫,可怜的 姑娘便化为灰烬。 “你赔我的画!” 段惜阴向老关头声大喊道。老关头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不知所措,只是 喃喃地说:“我赔你,我赔你,该多少钱我都赔你。” “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要我的画!”段惜阴跺着脚嚷。 听见外面喧哗,人们从宿舍里出来看个究竟。他们不由十分惊讶,段惜阴这 个平素相当坚强的汉子,这时居然失望得号啕大哭。赵光明与老张面面相觑,交 换着疑惑的眼光,低声说: “着了魔了,着了魔了,这个人可是真正的着了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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