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荫远

 

    一

 

    成都由原先清代驻军的少城改建的居民区中，有一侧街名叫支机石街，上世纪三十年代我在这附近居住。街的西头是西皇城根，那儿的一间废庙内当日矗立着一巨石，高约三米、宽约一米多、厚约半米。这就是远近皆知的支机石。居民中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汉武帝时张骞率众出使西域，远至波斯边境。他在归途中独自上溯河源，见一妇人在河畔织绢，骞问其地近河源否，女答以君已到天河，天帝罚我在此工织。骞问何以为证，女取垫织机脚的小方石给他，说持此往蜀郡见君平先生即可知晓。骞回长安后数年，因事至成都，得见卖卜为生的严遵(字君平)，取石与看；失手堕地，突然化作巨岩。君平对他说，这是织女的支机石，你曾到了天河，昔年我观天象，见客星犯织女星，想必是你见到织女之时。

 

    张严二位都是历史上的知名人物，《汉书》上有记载。张骞是奉使远征的英雄，严君平是治老子学的，著有《老子指归》，扬雄曾以他为师。上面的传说却起源于一个古老的神话。

 

    华夏族祖先的口传文明史大约在春秋时期就被理性化了；孔子删诗书，凡涉及“怪力乱神”的都不保留，幸存的神话少之又少。诗经的《小雅·大东》里却有一段关于织女星和牵牛星的神话：

 

    维天有汉，鉴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大意说，天上有条河(天汉)像闪烁发光的镜子。河边上的织女终日折腾(七襄“七”言其多，“襄”言改动)还织不出绢上的花纹(章)。旁边的牵牛虽则明亮(睆)，并不好好地拉车(箱：车厢)。

 

    汉代人将这三十二字描述天象的韵语，加上人们对牛郎织女隔河相望产生恋情的幻想，经过集体创作，跃变成一首出色的五言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成了《古诗十九首》中的名篇。

 

    牛郎织女的恋爱故事通过乐府的说唱形成了汉民族家喻户晓的美谈；讲的人还会随时添加一些具有社会背景的细节，如婚嫁、织女的身世及皇权等。西晋时期我国出现了一些志怪小说，例如，任昉的《述异记》中就有：“大河之东有丽人，乃天帝之子，机杼女工，年年劳役，辛苦殊无欢悦，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怜其独处，嫁与河西牵牛为妻。自此则废织纴之工，贪欢不归。帝怒，责归河东，一年一度相会”。

 

    二

 

    织女和牛郎是各在天河一边的两颗明亮的恒星，其间的距离是以光年来计量的，岂是盈盈一水间。天河也不与地球上的水系相通。然而，现代的科学知识并不要求我们忘记古老的神话和流传民间的美谈。值得追究的是，支机石的来历和其在蜀文化中的地位。

 

    川西平原的河渠中只有拳头大小的卵石，巨大的支机石绝非当地原有的。清末民初，成都居民还见到一些巨石散在各处，如武担山的镜石(盘状大石)、石笋街的石笋、天涯石街的天涯石(涯字本应作牙)以及五块石、地角石等。东晋常璩前半生在割据四川的成汉小朝庭为官，降晋后写成《华阳国志》。此书是我国西南部历史地理的汇编。其《蜀志》中所记的古蜀传说有，“每(王)薨辄立石高三丈志其墓，今石笋也”。又说，开明王爱妃死，“为妃作冢，盖地数亩高七丈，上有石镜”。由是可见，后世分散在各处的巨石有一些是无铭文的墓志。

 

    用巨石或其构建作为原始宗教信仰的载体各地多有，这一类古迹通称之为大石文化的遗存。埃及的金字塔和不列颠的大石圈是大石构建中规模宏大举世闻名者。《蜀志》说，“蚕丛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蚕丛，为古蜀王(部落联盟的大酋长)五个世系中之首，当时蜀人生活在岷山的河谷地区。尔后，由于农耕的改进、人口的增殖和周边部落的加盟，蜀人逐步迁徙至以川西平原为中心的广大地域，形成华夏以外最重要之“方国”。这一过程在古蜀王第三个氏系鱼凫的时代应已完成。此后，入山采石大非易事；因之，蜀人就未留下宏伟的大石构建，并且到了《蜀志》成书之时单个巨石遗存也不多。

 

    古蜀王第五个氏系开明氏约当周初至战国的时期，其末代为秦所灭。在此之前，蜀人早已从中原学到了青铜的冶炼技术并精于铸造。近二三十年来，在广汉三星堆遗址、成都郊区金沙遗址和彭县竹瓦街地下遗存中发掘出大量精美的青铜祭祀礼器、人像和面具以及玉器和金箔制品，充分地显示了古蜀人曾有过的辉煌。至于那久已消逝了的大石文化，只是十分模糊地残存在追记传闻的书中了。

 

    “文革”后，成都市内幸存的大石只剩下支机石和天牙石。前者陈列在公园中，其旁有说明略述旧闻，后者现在天涯石南街小学校大门外，有亭护之。

 

    最后，我想谈谈支机石究为何物。常璩在《蜀志》里并未提到此石，大约他认为志怪小说中织女星的故事决不可信，故略而不记。我认为此石不是志墓之石，就其形状而论，应为原始生殖崇拜的祖石。后出的祖字是由形似阳具的符号右边加示旁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