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欲的年代，说的是三十多年前，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个年代绝对禁欲。男女谈恋爱，在当年是当作小资产阶级思想表现来批判的。仅有的几部的小说、电影绝对没有任何性爱甚至爱情的描写。人仿佛生下来就是从事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三大革命的，视情为敌，只有崇高理想与狂热革命。整个社会似乎是纯之又纯，无欲无念。

那个时代对于所谓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人，全民共讨之，全社会共诛之。人们以抓阶级斗争热情去搜寻跟踪捉奸，以对待阶级敌人态度来处理乱搞关系的男女。游街、挂牌、示众，无所不用其极。

记得我念初中时，我们大院工宣队长（原大院烧开水的锅炉工，大院里唯一的文盲）带领一批人，深更半夜在我家附近一处捉奸，引起轰动。观看人员里三层外三层，大家议论纷纷，虽都是谴责之语，但语言中隐隐含有色情味道，愤怒、兴奋、欣慕搀杂在一起，曲折中让人感到人的本性萌动。

所谓奸情的男女，我很熟，是一个大院的，又是我中学同班同学的姐姐和她男朋友。按现在说是未婚同居吧。还不能算同居，只是偶尔在一起。她们当时大约二十六七岁，准备结婚。可能是人的本能冲动，突破了当时的禁忌，被好事的工宣队长发现、跟踪和捉奸在床。当时工宣队长那得意胜利的表情，我至今仍忘不掉。第二天这一对青年，被头带高帽，身挂纸牌，在工宣队长及一干人押着下，敲着锣，喊着：“我是流氓”、“我是破鞋”，在城里游街示众。那女孩身上还挂着一双破鞋，两眼无光，目呆呆地走着，在众人嘲笑唾骂中无助地流泪。

这是一个畸形社会，对人，对人性都极为漠视。狂热的年代，荒唐的年代，禁欲的年代。

然而，本能的力量也相当惊人、可怕，有巨大的爆发力。人们对爱情的渴望和对性爱本能的向往，即使高压寡欲的年代，也时有萌发，处处可见。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记得我在初三时，班级己有六七对在谈恋爱，而且当时谈恋爱的女方大多漂亮活泼上进，而男方以调皮落后爱打架的男生为主。也应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句名言。当时省公安系统曾调查马鞍山市初三早恋情况，发现竟有60%的人在谈恋爱，为此特地下文，强调这是资产阶级腐蚀拉扰我们下一代的有计划有组织行为，要严厉打击教唆犯，粉碎帝国主义把复辟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三代第四代身上的梦想。那个时代，我们班级甚至还传看黄色手抄本小说《少女的心》，被禁黄色歌曲也有流传。（记得在同学中传唱最广泛的“黄色歌曲”之一是《走西口》，歌中唱到：“哥哥我走西口，小妹妹你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当时觉得那些玩世不恭地哼哼妹妹哥哥这样肉麻小调的同学都是心术不正，黄色歌曲鬼迷心窍的“二流子”。）

到初三毕业，我隔壁班级竟发生一对学生因爱情而喝农药的自杀事件，轰动整个社会。事情原委是这样，我们同年级这个班有一对男女生谈恋爱。女生好像比男生大一岁，两人都十分老实、是胆小、成绩差、不起眼、不怎么爱讲话的学生，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也会谈起恋爱。有好事调皮的男生经常跟踪他们，一天终于把他们堵在房间，所谓捉了奸。这事闹大了，学校自然开除了她们。但俩人倒表现得很勇敢，并没退缩。女孩干脆搬到男孩家住了下来。事情发生到这地步，社会压力反而小了，但很遗憾，强大的阻碍却来自于他们的家庭。由于男孩家是菜农出生，农业户口，而女孩是非农业户口，这就造成他们之间事实存在的巨大壑沟。当时实际上在人们心理的等级观念十分巨大。所谓平等只是理论上的和宣传用的，人为制造的不平等处处可见。这就造成女方家长坚决不同意女孩行为。不是因为女孩早恋，而是因为男孩家庭背景。女方家长几次上门捆绑女孩回家，限制女孩自由。而女孩铁了心，两次成功出逃。在第二次出逃后，两人在男方家一起喝1605农药殉情自杀。男孩不治身亡，女孩经医院抢救挽回一条生命。

这是那个“谈色虎变”、严防死守的年代不应发生，却真实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个事件，年轻的生命之花凋谢了。

因为我当时是个上进青年，又是老师领导眼中的好学生，班级干部，绝对用无产阶级接班人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时时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拒腐蚀永不沾，不近女色，不谈恋爱，对这起事件没有丝毫同情心，还突出表现自己对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厌恶与反感，一派正气凛然样子。

其实那时我内心也很矛盾，人格分裂，也有朦胧意识，向往爱情，只不过长期教育灌输让我害怕，不敢面对爱情这一幽灵。我虽然不看手抄本的色情小说，但也偷看当时被禁的革命爱情小说，如《青春之歌》、《三家巷》、《苦菜花》等，甚至偷看被严批的毒草小说如鸳鸯蝴蝶派作家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茅盾的爱情三部曲和巴金的《家》。我当时内心对异性充满好奇，也想与她们交流和往来。我内心甚至十分喜欢我们班级中的三个女孩，她们中有两个是班干部，一个是当地部队127医院干部子女，为此我经常自己开自己的批斗会。因为我不但喜欢女孩，还喜欢三个，这还得了，这不正好说明资产阶级思想无孔不入吗。

到了高中，谈恋爱的同学更多了。更有甚者，我的一个同班同学当时竟冒充知青上调体检主任WP的儿子，在郊区麦区里诱奸了一个上海女知青。他不以为耻，第二天在班级上还和一些人大谈此事，并带着班级十来个男生去麦地看现场，以彰显自己的能耐和实情。现在我仍不理解的是，在当时社会环境氛围中，竟没有一个去看现场的同学表示反感，甚至还流露出欣慕之意，实在让人迷惑。这是对文革时期的禁欲教育的最大讽刺。现在想想，也是，人怎么能完全克服自己的与生俱来的生理欲望呢? 禁欲教育只能走向反面。这一点在我下放农村中更有体会。

我是省最后一届下放知青，我下放时，农村知青之间婚前的性生活已相当普遍。我们村几个上海男女知青，都成对睡在一起，使得中国最保守的农村社会在当时变得十分前卫。而我下放时正赶上处理原大队书记的生活作风问题。那个书记大约四十五岁左右，有老婆和四个小孩。他不分场合不分地点，村头田边，只要性起，不论大姑娘小嫂子还是半老徐娘，他都霸王硬上弓，甚至连下放女知青他也敢上。胆子奇大，终于碰上国家划定的高压线，以破坏上山下乡罪判了七年徒刑。在处理这起案子时，很奇怪，保守的村里人没有对这种乱性行为表现出义愤填膺，大家对当事人几近疯狂地玩弄自己的女人，并无多大责备。只是说他不该去碰下放女知青，弄得家破人亡不划算。真是奇怪的逻辑。这让多年受正统教育的我不能理解。不是说农村是中国传统社会最后堡垒，是中国最保守最纯朴最守旧的地方吗，但是这种纵欲行为，任何社会都应该不齿，而他们却能默默坦然面对。大多人对当事人妻子和小孩未来生活着落表示担扰。因为原来在农村算生活优越的当事人家庭，将因当事主坐牢，而会一落千丈。

七八年三月进了大学，由于惯性作用，当时大学的学生守则大都有一条：大学学习其间禁止谈恋爱。而我的同学有四八年出生的三十岁大龄男女，也有六三年出生的十五岁小孩。主要人群在二十岁至二十八岁之间，都是该谈恋爱的年龄。结果全班除原来念书前有对象的外，只有两位敢偷着谈恋爱。大多数人自觉不谈恋爱，其中有两个四八年出生的同学（一男一女）到毕业时也一直遵守校纪，不谈恋爱，也算时代造就的奇人。更怪的是我班谈恋爱的两个人中，其中有一个是六二年底出生，刚过十五岁的同室小男孩。而他找的女朋友却是一个同岁的中学生。恋爱影响学习啊，他们每个周未都在一起，一定会影响小女孩高考。我们一室其他七人都加入规劝他的行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他不为所动。结果出我们之料，那个女孩七九年以高分考进大学。看来爱情也不都是影响学习的，有时也能互相鼓励互相捉进。而他本人在毕业时是我班当时唯一考取的研究生，成绩一直优秀。现在他俩早己结婚生子，他本人也是香港大学知名教授，世界级的专家。而我们这些不谈恋爱的人，没有一个在学术上达到他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