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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学与外识-有关学术与学术评价
2010.03.01
新来的博士后需要熟悉和掌握我们研究领域内的问题,这些天一直在与他进行有关的讨论。
在讨论中我需要特别告诉他的问题,主要在以下几方面:
1.关键性文献。包括关键性文献中的理论细节,以及关键性文献中的实验细节。
2.过往及近期研究中本领域内存在的问题和尝试过的解决办法。
3.本领域内不同研究者之间的差别和特点,以及基本评价。
人们也许会奇怪地问:任何一个领域都有主要的参考文献,它们都对该领域的关键性的问题和文献有总结,关键性文献怎么会成为问题?
事实上,对于关键性文献,不同的前沿研究者认识会很不一样。任何一个研究领域中都有很多细节的理论和实验问题,在尘埃落定之前,常常不能够在任何近期的文献中辈清楚地表述出来。有时候即使被表述出来,也常常是以不太确定的方式和语句一笔带过。但是,一个领域中真正值得研究的问题往往会在这种地方。总之,任何一个前沿领域都有不少的细节和事实属于研究者的个人知识(personal knowledge),而不是官方的知识(official knowledge)。
我跟博士后提到的那些关键文献和相关问题,绝大多数都出乎他的意料,尽管他也读了一些相关的重要文献。我与他讨论的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那些文献的范围。其中包含了很多我多年来对相关领域问题的研究经验、观察与思考,以及对于解决方法的猜测和随之而来的各种理论以及实验尝试。我向他提到的对相关领域中不同的研究方向和研究者的差别和特点以及基本评价,也不可能在文献和书本中找到。
坦白地说,我不能保证我的观点和看法都正确,有一些可能会完全是错误的,还有一些可能是我自己的研究偏好或者偏见。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些错误也好偏见也好,都是我们要在以后的研究思考和实验中需要去解决和确认的东西。他们只会是好的错误和偏见,不会是不好的错误和偏见。所以,他必须仔细聆听、思考,并与我讨论其中的问题。
如果他是一个好的研究者和合作者,他会从这样的讨论中学会很多任何其它地方学不到东西,并且帮助他寻找各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和思路。如果他是一个不开窍的家伙,他会完全跟不上这些思路,甚至有可能觉得我实在胡说八道,跟国内很多学生一样,表面不说,私下抬杠。
事实上,上面提到的问题正说明了所谓内学与外识之间的差别。
内学在很大程度上属于personal knowledge。我曾经在两篇博文中专门谈过所谓personal knowledge这个问题,现在引用一段如下。
Personal knowledge是很难明确传达的知识,和个人的经历和体验有关,是需要个人去仔细练习和体会,或者所谓默会才能了解、感受和掌握的东西。有点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20世纪伟大的物理化学家和最为重要的哲学家之一的Michael Polanyi的一本著作就名为Personal Knowledge。Polanyi于1962年在Review of Modern Physics上发表的文章“Tacit Knowing:its bearing on some problem of philosophy”(Rev. Mod. Phys., 34, 601, 1962.)就说:“There are things that we know but cannot tell.”所以,Personal Knowledge的了解和学习,只能通过在一定的规范下练习和体会,通过tacit knowing在具体的一对一的指导下才能有可能被掌握。人类最重要的和前沿的知识都是所谓的Personal knowledge,它的存在和重要性,正是为什么学术界和学术规范必须存在,而且传承和训练新人都需以要一定的规范运行的根本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学术界训练人才不能象工厂制造标准化产品一样多快好省的原因。如果大家都以为学术界只是故作神秘,垄断知识,那么学术界的规范就会被外在的标准干预和摧毁。
《民间科学家仰望星空》博文链接:http://www.sciencenet.cn/m/user_content.aspx?id=8014
《练二指禅的七条理由》博文链接:http://www.kexue.com.cn/m/user_content.aspx?id=2575
事实上,人人都有自己的personal knowledge。但是,并非任何personal knowledge都是好的。对于前沿科学问题和能力的评价之所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正是在于此。比如说,如果我是一个不好的研究者,那么我的绝大多数个人知识最后会被证明毫无价值。而任何一个好的研究者,他的很多个人知识会在以后的某个时间被证明是非常重要的。正因为如此,这些个人知识在很大程度上非常重要,需要有某种渠道得以传播和验证,比如在师生和小范围同行之间,但却常常不足与外人道。另外,也许有时候这些问题可以以猜想的形式向同行提出。
另外一件奇特的事情是:经验独到和有悟性的研究者,常常能够通过个人接触“嗅”出重要的问题和对研究者的能力作出评价。有些人的嗅觉很灵敏,但有的人还不行。这里我可以用两个例子来加以说明。
第一个例子有关同事。若干年前,我经验不太够的时候,对于某位看起来不错的同事的研究潜力估计过高。但是当时有若干次我与比我资历更高的国外同行提到和介绍这位同事的时候,人家虽然也跟他有一定的接触和了解,但都不置可否地王顾左右而言他。这件事情让我感到非常纳闷儿。可是过了若干年我再回头去看,这位同事的确没有能够折腾出什么当初看起来有那么点期望的象样的东西。我自己看不出来,可是人家都看出来了,只是因为不是在关门评审的场合,所以不能当我面直接地指出来。当然,另外一方面人家也不能十拿九稳地肯定说这人没那个潜力。但是,如果他去申请工作,人家原则上不会把他当成一个值得考虑的有前途的contender。
另一个例子是有关自己。我在2003年底的时候在一个会议上报告了我们当时取得的一些进展。那时候我们相关的主要论文还只是在整理过程中。报告之后一位我不是非常熟也不完全是同一领域的一位海外资深科学家来对我说:你准备就这个问题写一篇综述文章了吗?我说;我们的论文都还没有怎么发表,现在写综述文章早了点吧?他说:没关系。我觉得您应该写。你现在开始准备好了,你肯定能够写好的,准备的时间长一点也没关系。
两个礼拜之后我就收到了国外某期刊主编的邀请我就有关专题撰写一篇综述文章的信。我当时想:这下麻烦了,我自己没有写过综述文章,而且最大的问题是,我自己对于这个领域的很多内容都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办呢?
我在硬着头皮准备些这篇综述文章的过程中,发现了很多问题,并且找到了其中一些重要问题的详细的解决办法,这些内容都进入了这篇综述文章。这篇综述现在颇有写实际影响,实际上帮助我们建立了在国际同行中的地位。但是我到现在为止都一直觉得奇妙的事情是这位前辈在听了我的一个会议报告之后的预见性:为什么这位前辈会在我自己都还没有完全明白自己可能的研究进展的时候,就有一定程度的预见,并且及时和主动地对我提供这样的帮助和建议?我只能说这是因为他学术嗅觉灵敏,有一种不平凡的学术洞察力和判断力。
学术界为什么常常要由有经验和资深的研究者在比较不公开的条件下来对研究的可能性和研究者的潜力作出评价,而不是让比较年轻的缺乏评价经验的研究者来公开地发表有关研究方向和对研究者研究潜力的看法,其根本原因正是在于个人经验或认识以及研究前沿的不确定性,以及不同的人对于此类问题的洞察力和判断能力差别很大。事实上,在评价过程中,有一些基本的指导原则,但是明确的指标和标准实际上总是与学术评价的原则背道而驰。
很多人不喜欢这种评价和判断的不确定性,更不喜欢自己在“背后”被否定的感觉。人们常常会觉得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前途都在于能否得到好的评价,所以更是非常在意这种评价是否公平,尤其是在自己得到的评价不够好而因此失去机会的时候。我自己也不例外。
不过,人类生活面临的不同程度的不确定性总是无法避免的。在很多情况下,对于未知问题的了解和判断常常取决于判断者的内学与外识之间的平衡,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经验与洞察力是很难简单说清楚的问题。不过,原则上它们都不是缺乏经验的年轻人所擅长的东西,绝大多数年长的人如果没有经过足够的考验和洗礼,事实上也基本上不会具备这方面能力。如果让这些人来对具有不确定性的事情和前沿问题进行论证和评价,只能是不负责任和开玩笑的事情。可惜的是,我们的学术界一方面是极度缺乏真正有经验和洞察力的较为年长科学家(感谢毛主席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又胡乱地拔苗助长了一大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的领军人物(感谢XXX和XXX)。所以问题多多。
没有可以引进和培养,有了不够好的却极难摆脱和铲除。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做始乱终弃,这应该就是陈安兄整天抱怨的问题。毛主席的解决办法是文化大革命十年八年又来一次,这也是有些人盼望的事情,比如说乌有之乡的那些家伙。我个人认为,有了始乱的开头,终弃是必然的,关键是自己不要成为怨妇;文化大革命,最好不要搞,毛主席他老人家最好安息,不要从水晶棺材中再爬出来。
要有好的标准和评价体系,得弄清楚内学与外识之间的关系。要有效地运行任何事情都必须要有一个清楚的不能任意挑战和能够得到足够尊重的决定权。当然,这绝不意味着我认为什么问题都只能靠少数专家说了算。
社会向专业化和精英主义发展是日趋复杂的时代的必然。事情的关键在于专业化和精英主义止于何处,如何平衡,而不是嚷嚷着要回到原始状态再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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