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是发表在《人民日报》9月4日的短文。文章被做了一些删节。这里发表的是未被删改的文字。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过去的理解是，一个人做事或做学问，一方面要读书，另一方面也要实践。但这种理解够不够呢？是不够的。让我把自己读书的一些体会写出来，也许对开始做事或治学的年轻的朋友会有些启发。
我23岁的时候，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开始了我的文学理论和美学的教学、研究的艰难跋涉。当时我想，一定要读马克思著作，弄懂马克思主义的精髓，这样才能使自己的教学和研究获得一个坚实的立足点。那是1958年，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还没有翻译过来。但马克思的一些基本著作，如《〈政治经济学〉导言》、《〈政治经济学〉序言》等名篇则已经翻译过来了。我下了一个决心，一定要读懂、读透，务求深入地理解。为了读懂马克思，又觉得黑格尔等人的著作也非读不可，恰逢朱光潜先生翻译的黑格尔的《美学》（第一卷）于1958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赶快到书店买了一本，如获至宝。因为我那时知道，马克思主义是有来源的，其中一个来源是对于德国古典哲学。
        现在回忆起当时读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的情形，那悲惨的样子简直不堪回首。我能认识书中的每一个字和句子，可一行行读下来，竟然是一无所得。我捧着黑格尔的书，可不知他这位老先生在说什么。我翻开马克思的那些著作，情况虽然好一些，但很多地方还是读不懂。我开始觉得自己读的遍数不够，所以才读不懂。于是我一遍一遍地读，结果还是收获有限。
        接着出现了20多年的读书的荒芜时期。参加四清。参加“文革”。国外“教书”。下放“劳动”。其中更有那应付养育儿女、衣食住行、柴米油盐的日常艰难生活，特别是所看到的人间的世态炎凉所展开的所感所思所行。痛苦、曲折、困惑、喜悦、解放等情感的跌宕起伏。到1980年前后，终于“归队”，终于还是要搞文学理论和美学。那时正掀起空前的“美学”热，又一次谈论美的本质之类的问题，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已经翻译出版，黑格尔的《美学》全三卷也全部译出出版，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这两部书仍然是必读的书。
        在“久违”了20多个春秋之后，我又一次翻开黑格尔的《美学》，翻开那些划了红道道却始终不甚了然的书本，一行一行看去，竟然看懂了意思，竟然看懂后有自己的体会。过去不怎么懂的句子，也开始读懂了。我那时高兴得手舞足蹈。马克思早期著作中的“随着实物世界的涨价，人的世界也正比例地落价”，“劳动者耗费在劳动中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的、与自身相对立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便越强大，他本身、他内部世界便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便越少”，“实际创造一个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的自然界，这是人作为有意识的存在物的自我确证”，“我的对象只能是我的本质力量之一的确证”等等（恕我不在抄下去）句子，连同整书的意义，都似乎理解了，而且感到它的深刻性和启发性。不懂的书页变成可理解的真知灼见。
        后来我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对马克思和黑格尔的书由“读不懂”到“读得懂”的转化是如何实现的。我终于明白，对于读书重要的是你的生活实践和实践中的体验是否足够丰厚。读书是一个对话的过程。书作者是一个主体，读书人是一个主体，读书就是读书人主动与书作者的一次对话。当读书人还没有足够的知识、生活、实践和体验准备的时候，那么读书人就不能成为够资格的主体，对话活动就不能实现。当我在经过了20多年的生活经历之后，我有了足够的生活体验，我这才成为一个主体，能够与马克思、黑格尔进行“对话”，他们的书被我的生活实践和实践中的体验“浅显化”，从而读懂了以前你读不懂的东西。
        但是我这里说的是生活实践中的体验，而不仅仅是单纯生活经验。经验只是经历，是一个人的生物性、社会性的标示。它仅有直接性的感性品格，而缺乏超越性的理性品格。只有实践中的体验才是“以身体之”（直接性、感性），同时又“以心验之”（超越性、理性）。就是说，经验就是经历，是可以忘却的，实践中的体验则不同。用伽达默尔的话说：“如果某个东西不仅被经历过，而且它的经历存在还获得一种使自身具有继续存在意义的特征，那么这种东西就属于体验。”（见《真理与方法》上卷，中译本，第78页）例如你在下放时候为填饱肚子吃窝头，只是一种单纯的经验，你可能把它忘记了。但是假如有一次吃窝头成为你下放中的一个“事件”，引起你的情感的波澜，甚至因此而改变了你的性格和命运。那么这一次的“窝头事件”，就具有了意义，而不能不深深地留在你的记忆里，并引起你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对人的命运的思考，那么这经验就转变为具有超越性的具有意义的体验。人的这类体验越多，那么人的超越性的思考就越多，人也就越成熟。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此之谓也。如果把一个人的实践中的体验比喻为江河里的水，那么水越多越深，江河的浮力就越大，所能载的舟也就越大。读书也是这样，实践越多，实践中所获得的体验之水越多越深，其读书之舟就可以航行得越来越远。
        我终于明白了古人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意思两层意思，一层是说做事或做学问，既要读书，也要实践；第二层是说读书与实践两者有互动互构的关系。实践越多，体验也越多，那么读书也才能读懂读透；反之，读书越多越深，实践也就越自觉，收益也就越大。“读书”与“行路”两者互动互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