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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烈日与暴风雨下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芜湖的出租车司机有许多派:来自肥东、肥西,到芜湖淘金的,讲究时间效率,整天“赶趟儿”,一般为夫妻经营,爱什么时候交班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或浴场门口一放,专等坐远途的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十块八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开出租车公司的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稍微轻松点儿的,或因是本地人只需要挣几个零花钱,或因家在周边农村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开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拉客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合营”。在后者的情形下,与别人合营一辆出租车,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可是人少,钱自然也少挣一些。夜半时分,一般都等候在浴场门口或者当涂等地的红灯区,专拉小姐或者嫖客。
少数从外省来的,一般多为江西人,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花时间,少拒客。到二街,步行街,火车站,去拉带了沉重货物的客人,都是他们;客人坐车路途短钱少,可是无须开太快呢。
在这里,三十岁以下的——有的从二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三十岁以后改变成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他们也许开一辈子出租车,而一辈子连开车也没出过风头。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开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服装衣着,等候在火车站,专跑南京、马鞍山方向,讲价时的趋炎附势,开车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不过,以他们比较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这一些是以前决没想到自己能与出租车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握起方向盘来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无法谋生的农民,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死亡之路。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开最老式的奇瑞车,车不定一天坏多少次;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几个大硬币子儿已经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生于当涂、神山的自然以走南京,马鞍山,较比方便;同样,在湾址外的走繁昌,宣城;在三山外的走南陵……这是跑长途的,不愿拉短途;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硬币的穷凑了。可是他们还不如弋矶山医院门口的出租车司机的气儿长,这些专拉病人打组合跑长途的讲究一气儿由市区拉到其他地级市,池州或安庆。气长也还算小事,一般司机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专拉看病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他们会说其他方言。安庆话,池州话,所说的中医院,弋矶山医院,“各种门诊、急诊”,他们都晓得。他们自己有一套行话,不传授给别人。他们的跑法也特别,踩点油门不快不慢,因病人需要平稳,不需要太快。平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因为拉着病人,他们可以不穿得太约束,而夏天有的穿着短裤,裸露上身,冬天却可以穿着睡衣;脚上是运动休闲鞋;干净,利落,神气。一见这样的服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们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象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种钉子那么准确了。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较比有自由的出租车司机,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司机。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象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象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象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车主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出租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着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的哥团”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不幸,他必须开出租;好,在这个营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开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作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开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车都得漂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开过出租,与不敢一上手就开最好的奇瑞车。但这不是不能胜过的困难,有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开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车,说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买上一辆车,顶漂亮的奇瑞车!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
六月十五那天,天热得发了狂。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经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一点风也没有。祥子在院子里看了看那灰红的天,喝了瓢凉水就走出去。
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无精打采地低垂着。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干巴巴地发着白光。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跟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老城像烧透了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柏油路晒化了,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好像也要晒化。街上非常寂静,只有铜铁铺里发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单调的丁丁当当。打组合跑长途的司机,只要今天还不至于挨饿,就懒得去张罗买卖:有的把车放在有些阴凉的地方,打开窗户,坐在车上打盹;有的钻进小茶馆去喝茶;有的根本没有开出车来,只到街上看看有没有出车的可能。那些拉着买卖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也居然甘于丢脸,裸露上身,只穿着短裤。每一口井都成了他们的救星,不管刚开了几步,见井就奔过去,赶不上新的水,就跟驴马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气。还有的,因为中了暑,或是发痧,喊着“马鞍山,15元一位”,就一头栽到地上,永不起来。
祥子有些胆怯了。开着空车走了几步,为了节省几个硬币子儿,没有客人的时候都舍不得开空调,他觉出从脸到脚都被热气围着,连手背上都流了汗。可是见了座儿他还想拉,以为跑起来也许倒能有点风。他拉上了个买卖,把车开得飞快,他才晓得天气的厉害已经到了不允许任何人工作的程度。一跑,就喘不上气来,风也是热风,而且嘴唇发焦,明明心里不渴,也见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阳把眼睛都要晒瞎。好歹拉到了地方,客人在抱怨为啥不开空调。拿起芭蕉扇扇扇,没用,风是热。他已经不知喝了几气凉水,可是又跑到茶馆去。
两壶热茶喝下去,他心里安静了些。茶从嘴里进去,汗马上从身上出来,好像身子已经是空膛的,不会再储藏一点水分。他不敢再动了。
坐下了好久,他心里腻烦了。既不敢出去,又没事可作,他觉得天气仿佛成心跟他过不去。想出去,可是腿真懒得动,身上非常软,好像洗澡没洗痛快那样,汗虽然出了不少,心里还是不舒畅。又坐了会儿,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着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试试。
一出来,才晓得自己错了。天上的那层灰气已经散开,不很憋闷了,可是阳光也更厉害了: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着点红,从上至下整个地像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要发火。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目,每一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搀合着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街上仿佛没了人,道路好像忽然加宽了许多,空旷而没有一点凉气,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怎么是好了,低着头,开着车,慢腾腾地往前开,没有主意,没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挂着一层粘汗,发着馊臭的味儿。走了会儿,脚心跟鞋袜粘在一块,好像踩着块湿泥,非常难过,本来不想再喝水,可是见了井不由得又过去灌了一气,不为解渴,似乎专为享受井水那点凉气,从口腔到胃里,忽然凉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地一收缩,打个冷战,非常舒服。喝完,他连连地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会儿,停一会儿,他始终懒得张罗买卖。一直到了正午,他还觉不出饿来。想去照例地吃点什么,可是看见食物就要恶心。胃里差不多装满了各样的水,有时候里面会轻轻地响,像骡马喝完水那样,肚子里光光光地响动。
正在午后一点的时候,他又在浴场门口拉上个买卖。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赶上这一夏里最热的一天。刚走了几步,他觉到一点凉风,就像在极热的屋里从门缝进来一点凉气似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确微微地动了两下。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铺子里的人争着往外跑,都攥着把蒲扇遮着头,四下里找。“有了凉风!有了凉风!凉风下来了!”大家都嚷着,几乎要跳起来。路旁的柳树忽然变成了天使似的,传达着上天的消息。“柳条儿动了!老天爷,多赏点凉风吧!”
还是热,心里可镇定多了。凉风,即使是一点点,也给了人们许多希望。几阵凉风过去,阳光不那么强了,一阵亮,一阵稍暗,仿佛有片飞沙在上面浮动似的。风忽然大起来,那半天没动的柳条像猛地得到什么可喜的事,飘洒地摇摆,枝条都像长出一截儿来。一阵风过去,天暗起来,灰尘全飞到半空。尘土落下一些,北面的天边出现了墨似的乌云。祥子身上没了汗,向北边看了一眼,把车减速,摇上了车窗,他晓得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不容工夫的。
刚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阵风,墨云滚似地遮黑了半边天。地上的热气跟凉风搀合起来,夹杂着腥臊的沙尘,似凉又热;南边的半个天响晴白日,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仿佛有什么大难来临,一切都惊慌失措。司机急着摇上车窗,铺户忙着收幌子,小贩们慌手忙脚地收拾摊子,行路的加紧往前奔。又一阵风。风过去,街上的幌子,小摊,行人,仿佛都被风卷走了,全不见了,只剩下柳枝随着风狂舞。
云还没铺满天,地上已经很黑,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变成了黑夜似的。风带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北边远处一个红闪,像把黑云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风小了,可是利飕有劲,使人颤抖。一阵这样的风过去,一切都不知怎么好似的,连柳树都惊疑不定地等着点什么。又一个闪,正在头上,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下来,极硬的,砸起许多尘土,土里微带着雨气。几个大雨点砸在祥子的车挡风玻璃上,他哆嗦了两下。雨点停了,黑云铺满了天。又一阵风,比以前的更厉害,柳枝横着飞,尘土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风,土,雨,混在一起,联成一片,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一切的东西都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风过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底地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无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几分钟,天地已经分不开,空中的水往下倒,地上的水到处流,成了灰暗昏黄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
祥子的车里早已渗入了雨水,全身没有一点干松的地方;隔着玻璃,车窗上已经流下了条条水流。地上的水过了脚面,车轮飞溅出老高的雨水,上面的雨直砸着车顶,横扫着挡风玻璃。他不能开太快,看不清远方,不开空调不能呼吸,开了又太冷。他像要立定在水里,不知道哪是路,不晓得前后左右都有什么,只觉得透骨凉的冷气往身上各处窜。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茫茫地觉得心有点热气,耳边有一片雨声。他要把车停住,但是不知停放在哪里好。想早点儿到地方,雨水裹住车身。他就那么半死半活地,握着方向盘一点一点地往前开。坐车的仿佛死在了车上,一声不出地任凭司机在雨水里挣命。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气:“先生,避避再走吧!”
“快开!你把我扔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坐车的跺着脚喊。
祥子真想硬把车停下,去找个地方避一避。可是,看看车身上下都淌水,他知道停住也无法下车。他咬上了牙,蹚着水,车在水里不管高低深浅地跑起来。刚跑出不远,天黑了一阵,紧跟着一亮,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又迷住他的眼。
拉到了,坐车的连一个硬币也没多给。祥子没说什么,他已经顾不过命来。
雨住一会儿,又下一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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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 0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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