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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冲同学
今人多风且流而少骨,如何涵有风骨,不太好说,因为它并不与官位、职位成正比,如官而优则士,士而优则钞,嘿嘿,此士非彼仕,先抄而后钞。然古人的风骨却在一个“愁”字与“怨”字之别。
若要有“风”有“骨”,则需一个“愁”字。所谓“愁”,是夏日之“禾”如“火”如荼,而为“秋”实,心上有秋,是对秋实的希望,故一个“愁”字,实则是对希望的企求和执着。有“秋”才有风,所谓秋风,上“心”才有骨(西北方言,“上心”即认真、执着之意),合为风骨。故有风骨之士,多为“愁”家,如长叹“秋雨秋风愁煞人”的秋瑾。
而究“怨”字,其实就是“傍晚心上人”,多为私情,怎能与“愁”字相比。怨债最重的莫过柳三变。
昨日再读昌凤兄《诗海拾贝(七)》,讲北宋词人张先因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幕卷花影”以及“坠轻絮无影”,被人称为“张三影”。
那么柳永称为“柳三变”,是不是也有三个“变”的词句呢?
这道也不是,福建武夷山人柳永原名三变,其父亲是进士,故其哥哥三接、三复都接而复之为进士,惟“三变”却变得不是进士,只好改名为永,冥冥之中却成了永不得进。
柳永少时,倒也勤学苦读,谁知到汴京应试时立场不坚定、方向不正确,为青楼歌馆吸引,成天潇洒于风月场里,竟把风流生活写进词里:“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便携手,眷恋香衾绣被”,好不温馨。高考放榜时,这个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的三变却名落孙山。怨愤之余,写下传世名作《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虽有“风”却无骨,因为,柳永还是忘不了功名:“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仁宗初年又再试,考试成绩本已过关,等到临轩放榜时,仁宗以《鹤冲天》词为口实,说柳永政治上不合格,并批示:“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于是,柳永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从而,开书会才人从事通俗文艺创作之先河。直到景祐元年1034年,才赐进士出身,是时已年近半百。可见,怨愤生风难生骨。
难怪志向人士,皆恶白衣卿相,视诗词为未流而拒之。
而观“清泉石上流,明月松间照”的李清照,倒可称为“李三愁”,曰甜愁、家愁、业愁是也。
一、甜愁
李清照十八岁时,嫁与丞相赵挺之的儿子汴京太学士赵明诚。婚后,夫妻感情笃深,情意深挚。清照有首送别之作《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爱之弥切,思之愈深,这种离愁别绪,更是一种甜蜜的咀嚼。一年重阳节,李清照作了那首著名的《醉花阴》,寄给在外作官的丈夫: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个“愁”是甜愁。据《嫏环记》载,赵明诚见后,叹赏不已,又不甘下风,遂废寝忘食三日三夜,写出五十阙词,并揉李清照词于其间,请友人陆德夫品评。陆德夫把玩再三,说:“只三句绝佳。”赵问是哪三句,陆答:“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从此,“人比黄花瘦”就流传千秋。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追忆那段生活时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二、家愁
1128年,赵明诚任京城建康知府,在城里发生叛乱的一日,却用绳缒城而走,自然被朝廷撤职。故向江西流亡至乌江镇时,清照吟下千古绝唱: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1129年,明诚回京复职却因病而亡。
后来,其改嫁于张汝舟。张汝舟科场作弊于先,欲占明诚文物于后,清照愤然,“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迫与张对簿公堂。依宋律,女人告丈夫,无论对错,都要坐牢两年。然朝中友人帮忙,仅坐九天。
据载,李清照与秦桧妻王氏为姑表姊妹,但与秦桧夫妻关系冷漠,在身陷诉讼时,李清照求助于远亲綦崇礼,也无求于秦桧。
清照躲过张汝舟,却未能躲过金兵。1130年,她寄存在洪州的两万卷书,两千卷金石拓片被南侵金兵焚掠一空,到越州时又有五大箱文物被贼人破墙盗走。
1134年,金人又南侵,清照二次流亡金华,她长叹国运维艰,而作《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双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由元宵节引起追怀的《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瑕,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云鬟雪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家国变故,昔乐今哀,宋末词人刘晨翁读此不禁“为之唳下”。
三、业愁
清照之业愁,不同于同时代的南京诗人周端臣之业愁。后者有《寄吴中故人》:
二月芳草碧,江南新燕来。掀兹良岁时,佳人安在哉。
佳人弃我去,杳在天之涯。天涯望不极,业愁结中怀。
……
清照业愁是业绝之愁,绝学无人继而绝,纵金庸笔下之大侠,有谁能有如此之愁。
宋南渡时,有钱塘女子韩玉父,幼时曾从清照学诗,言:“妾本秦人,先大父尝仕于朝,因乱,遂家钱塘。幼时,易安处士教以学诗。及笄,父母以妻上舍林子建。”有题《漠口铺》诗云:
南行逾万山,复入武阳路。黎明与鸡兴,理发漠口铺。
旴江在何所,极目烟水暮。生平良自珍,羞为浪子妇。
知君非秋胡,强颜且西去。
传玉父丈夫出门为官,数载不归,有思念怨尤之诗:
红窗小泣低声怨,永日春寒斗帐空。
中酒落花飞絮乱,晓莺啼破梦匆匆。
可倒读为:
匆匆梦破啼莺晓,乱絮飞花落酒中。
空帐斗寒春日永,怨声低泣小窗红。
然玉父终归不大气,学而不似。
清照暮年,膝下无子,院落孤清。有一孙姓朋友,有小女十岁,聪慧颖悟。一日,清照对她说,你该学点东西,我老了,愿将平生所学相授。不想女孩脱口而出:“才藻非女子事也。”
情无所托,学无所继,简直是超越时空的孤独。
想今人教书,多是克隆,变弟子为随从,有甚者更喜欢用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即有成就,大概也类玉父。
孙妞后来成了陆游离唐琬后的续夫人,陆游在《夫人孙氏墓志铭》中云:“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
当时,没有“价值观”一词,也不知清照是否还在寻觅,又寻觅什么,却有《声声慢》确立了她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怎一个愁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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