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炼现象":失踪农民工引发"梦想痛苦"症
新华网北京频道1月23日电(记者刘浦泉)四个多月前,一位名叫罗炼的湖南籍民工因"梦想痛苦"症悄然出走,至今不知所终。他的姐姐们担心他已经死了,而他的父亲不信他死,坚信他会回来,并按当地习俗准备了过年的花生萝卜,等着奇迹出现……
罗炼是湖南省浏阳市沙市镇人,5年前带着梦想南下广东打工,先后辗转于珠江三角洲,做过保安、油漆工,跑过太阳能和房地产生意,后来到一个家具厂当学徒。2008年中秋节,他在月饼盒里留下一纸手写字条后悄然出走。他留下的字条里抄写了庄子的一段话:"终生役役而不见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向,讳穷不免,求通不得,无以树业,无以养亲,不亦悲乎!人谓之不死,奚益!"罗炼的失踪,引发了全国众多农村打工青年的共鸣,也引起了社会各界特别是媒体的普遍关注。
去年12月底,湖南卫视《零点锋云》节目率先发起"人生的路到底怎么走"的大讨论,社会各界人士纷纷对"罗炼现象"进行分析和探讨。此后,南方都市报、新京报、中国青年报等媒体纷纷响应。新浪网、腾讯网等网站网友还发起人肉搜索,呼唤罗炼回家过年,网友留言创下瞬间流量最高纪录。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神州夜航"节目,听众互动短信频频刷新,对罗炼温暖呼唤。人民网开通网络聊天,邀请罗炼姐姐和知名学者在线讨论。新华网"焦点网谈"栏目发表《一名失踪农民工引发的社会"梦想痛苦"症》的深度报道,更是引发各地网友的热心留言和热情评论。
湖南卫视《零点锋云》制片人李泓荔认为,"罗炼现象"突出反映了当代青年面临的生存压力和精神困惑。罗炼的失踪,绝不是新生代农民工的问题,也绝不是农村打工青年群体的问题,而是新一代青年人面临的问题。全球性经济危机让"80后"、"90后"青年不仅面临前所未有的个体生存压力,也面临前所未有的多元化选择。在读书、考研、做生意、当村官、回家乡创业等多元化的价值观面前,许多青年无所适从,稍微在现实碰壁,就会折射出挫败感。媒体聚焦"罗炼现象",实际上是对当代青年"梦想痛苦"症的关注。
每个时代的青年都有不同的迷茫。1980年5月,《中国青年》杂志发表一封署名"潘晓"的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用沉重、激愤的笔触书写了人生的痛苦和创伤,引发了一场全国范围内的人生观大讨论。
附:
潘晓来信
潘晓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
编辑同志:
我今年23岁,应该说才刚刚走向生活,可人生的一切奥秘和吸引力对我已不复存在,我似乎已走到了它的尽头。回顾我走过来的路,是一段由紫红到灰白的历程;一段由希望到失望、绝望的历程;一段思想长河起于无私的念头而终以自我为归宿的历程。
过去,我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幻想。小学时候,听人讲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雷锋的日记》。虽然还不能完全领会,但英雄事迹也激动得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我还曾把保尔关于人生意义的那段著名的话:“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工工整整地抄在日记本的第一页。日记本用完了,我又把它抄在第二个本上。这段话曾给我多少鼓励啊。我想,我爸爸、妈妈、外祖父都是共产党员,我当然也相信共产主义,我将来也要入党,这是毫无疑义的。
后来我偶然看到一本过去出的小册子《为谁活着,怎样做人》。我看了又看,完全被迷住了。
我开始形成了自己最初的、也是最美好的对人生的看法:人活着,就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人活着,就应该有一个崇高信念,在党和人民需要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一切。我陶醉在一种献身的激情中,在日记里大段大段地写着光芒四射的语言,甚至一言一行都模仿着英雄的样子。
可是,我也常常隐隐感到一种痛苦,我眼睛所看到的事实总是和头脑里所接受的教育形成尖锐的矛盾。在我进入小学不久,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就开始了,而后愈演愈烈。我目睹了这样的现象:抄家、武斗、草菅人命;家里人整日不苟言笑,外祖父小心翼翼地准备检查;比我大一些的年轻人整日污言秽语,打扑克、抽烟;小姨下乡时我去送行,人们一个个掩面哭泣,捶胸顿足……我有些迷茫,我开始感到周围世界并不像以前看过的书里所描绘的那样诱人。我问自己,是相信书本还是相信眼睛,是相信师长还是相信自己呢?我很矛盾。但当时我还小,我还不能对这些社会现象进行分析。况且过去的教育赋予了我一种奇怪的能力,这就是学会把眼睛闭上,学会说服自己,学会牢记语录,躲进自己高尚的心灵里。可是,后来就不行了。生活的打击向我扑来。那年我初中毕业,外祖父去世了。一个和睦友爱的家庭突然变得冷酷起来,为了钱的问题吵翻了天。我在外地的母亲竟因此拒绝给我寄抚养费,使我不能继续上学而沦为社会青年。我真是当头挨了一棒,天呵,亲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那么社会上人与人的关系将会怎样呢?我得了一场重病。病好后,借助几个好同学的力量,给街道办事处写信,得到了同情,被分配在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厂里,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那时候,我仍然存在着对真善美的向往,也许家庭的不幸只是一个特殊的情况,我现在已经踏上了生活,生活还是充满诱惑力的,她在向我招手。
但是,我又一次失望了。
我相信组织,可我给领导提了一条意见,竟成了我多年不能入团的原因……
我求助友谊,可是有一次我犯了一点过失时,我的一个好朋友,竟把我跟她说的知心话悄悄写成材料上报了领导……
我寻找爱情。我认识了一个干部子弟。他父亲受“四人帮”迫害,处境一直很惨。我把最真挚的爱和最深切的同情都扑在他身上,用我自己受伤的心去抚摸他的创伤。有人说,女性是把全部的追求都投入,只有在爱情里才能获得生命的支持力。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尽管我在外面受到打击,但我有爱情,爱情给了我安慰和幸福。可没想到,“四人帮”粉碎之后,他翻了身,从此就不再理我……
我躺倒了,两天两夜不吃不睡。我愤怒,我烦躁,我心理堵塞得象爆炸一样。人生啊,你真正露出了丑恶、狰狞的面目,你向我展示的奥秘难道就是这样!?
为了寻求人生意义的答案,我观察着人们,我请教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初出茅庐的青年,兢兢业业的师傅,起早摸黑的社员……可没有一个答案使我满意。有许多人劝我何必苦思冥想,说,活着就是活着,许多人不明白它,不照样活得挺好吗?可我不行,人生、意义,这些字眼,不时在我脑海翻腾,仿佛在我脖子上套着绳索,逼我立即选择。
我求助人类智慧的宝库——拼命看书,希望从那里得到安慰和解答,但看书并没有使我从苦恼中得到解脱,慢慢地,我平静了,冷漠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给了我深刻的启示。人毕竟都是人啊!谁也逃不脱它本身的规律,在利害攸关的时刻,谁都是按照人的本能进行选择,没有一个真正虔诚地服从那平日挂在嘴头上的崇高的道德和信念。人都是自私的,不可能有什么忘我高尚的人。过去那些宣传,要么就是虚伪,要么就是大大夸大了事实本身。
对人生的看透,使我成了双重性格的人。一方面我谴责这个庸俗的事实;另一方面,我又随波逐流。黑格尔说过:“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这几乎成了我安抚、平复创伤的名言。我也是人。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我是一个合理的人,就象所有的人都是合理的一样我也挣工资,我也计较奖金,我也学会了奉承,学会了说假话……做着这些时,我内心很痛苦,但一想起黑格尔的话,内心又平静了。
我体会到这样一个道理:任何人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都是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就象太阳发光,首先是自己生存运动的必然现象,照耀万物,不过是它派生的一种客观意义而已。所以我想,只要每一个人都尽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价值,那么整个人类社会的向前发展也成为必然的了。这大概是人的规律,也是生物进化的某种规律——是任何专横说教都不能淹没、不能哄骗的规律。
有人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说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它在哪里。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呀,仿佛只要松出一口气,就意味着彻底灭亡。真的,我偷偷地去看过天主教堂的礼拜,我曾冒出过削发为尼的念头,甚至我想到过死……心里真是乱极了,矛盾极了。
编辑同志,我在非常苦恼的情况下给你们写了这封信,我把这些都披露出来,并不是打算从你们那里得到什么良方妙药,如果你们敢于发表它,我倒愿意让全国的青年看看。我相信青年们心是相通的,也许我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
潘晓
李泓荔认为,28年前的大讨论引发了人的主体性的觉醒,是一次极大的社会进步。而今,人在中国一步一步被大写,越写越大,人生的道路也越走越宽。今天的大讨论,试图帮助当代青年在解放思想的大背景下,回归理性的环境,找到正确的价值观体系。
当年署名"潘晓"的黄晓菊认为,罗炼失踪是他对人生感到困惑所致。他喜欢庄子的境界,渴望成功,但又无法跟人沟通,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不成功,并接受了世俗的关于成功的评价,因而阻碍了他自己的成功。曾因对人生困惑而提出"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的黄晓菊,而今却建议失踪的罗炼"主观为他人"--"至少为了亲人找个活下去的理由"。
罗炼的出走,有着深刻的家庭和社会原因。那么,"罗炼现象"究竟折射出什么呢?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教授张鸣指出,工业化、城市化的一个悲剧,就是传统家庭在形式上破裂了。罗炼母亲过生日的时候,因为几个子女包括丈夫都在外面打工,没有人陪她,她喝闷酒,结果一个人死在家中,死了两天才被发现,这是罗炼精神崩溃的主要导火线,也是罗炼纸条"无以养亲"的缘起。他无法找到家庭的温暖,这是中国农村子弟来到城市求生活都会面对的迷失。
《生活》杂志联合出版人、曾任《经济观察报》主笔许知远认为,罗炼可能是一个经济成功的中国背后的、一个社会失败和教育失败的中国的一个反映。过去三十年中,我们可能对于成功的新体验的描述太多了,至于那些没有体验到这种成功而丧失掉自己或者失去了自己声音的人,实际上很多被屏蔽掉了,他们似乎被作为沉默的大多数,作为链条上的一个齿轮,不断地运转,却没有人考虑到他们的感受。
《疯狂的石头》主演黄渤认为,罗炼遇到的最大问题是没有找到出口。无论是社会层面给的,还是自己自身寻找到的。没有出口,只能像一个气球一样,越吹越大,到最后只能是炸掉。一个人的心可以比天高,但手不能那么低。一定要静下心来,脚踏实地,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是远山,那么只能让你心里越来越空。
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金融学终身教授陈志武认为,现在正处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间,很多人有很多的失落感。我们必须给自己更多的提醒,生活的意义,也许就是不断去看到、经历、碰撞不同的东西,而不仅仅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东西。我们应努力超出这种枯燥的日复一日的生活方式和形态。
罗炼因梦想破灭而悄然出走,到底算不算一个事业的失败者呢?
"我不认为罗炼是一个失败者,反而觉得他只是一个等待者"。文化学者裴钰指出,我们不能把罗炼理解为一个失败者。人生就是一个过程,肯定会面临一些痛苦,而这个痛苦是每个人都无法替代的。罗炼读庄子是为什么?因为他找不到思想的武器。他需要的是学习,我们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过脆弱,有过困惑,这是正常的。
华东师大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历史系博导许纪霖说,我们要尊重罗炼,不要把他看作是一个病人。实际上他比很多浑浑噩噩活着的人,哪怕活得非常好的人,精神层次可能还要高一点。他认为,罗炼的痛苦,看上去不是简单的一个世俗的痛苦,而是带有某些终极性的一些东西。他应该非常看得起自己,非常有尊严,而且我们社会还要承认他的尊严。
每个人都有梦想。年轻人因梦想而痛苦的出路在哪里?许许多多与罗炼有着同样梦想、同样境遇的年轻人,面对失败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著名评论家、《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怀着梦想,但是我们每个人也都应该有能力,明白什么是梦想,什么是我现在的生活。在当下的生活中,我仰望着,遥望着我的梦想,向着那努力,但是我不至于说,要让那个遥远的梦想,来破坏我现在的生活。真正的幸福,永远是在我们的梦想和我们实存的生活之间取得一个平衡。梦想要照亮现实,而不是说梦想毁灭现实。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评论家陈晓明指出,人活着要有自己的追求。罗炼离开家了,在外面飘荡。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种漂泊感,都有一种飘荡的冲动。但是我们在外飘荡之后,不管是我们今后要做什么事情,依然需要一个家,需要家的温暖和家的归宿。回到家就有一种踏实感,可以把思想和精神情感集中起来。"罗炼还是应该回家的。或许在家里能找到一种更加踏实的、更加温暖的、更加宽广的一种人生感觉。"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张颐武认为,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一方面要向社会去要求,多关爱自己,多关注自己,社会也应该更多的给年轻人关切。另一方面,凡是还得靠自己,社会只能给你一碗粥、一张床。不能说社会把你一切包起来,让你有个美好的未来,美好的未来只能靠自己去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