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 vs. 泰勒斯：万物水做

林磊

博主按： 中国历史悠久，除了科技上的四大发明（造纸术、活字印刷、火药、指南针），还有文化上的五大领先。五大领先：管子的“万物水做”先于泰勒斯、孔子的“平民教育”先于柏拉图、苏轼的“现代主义”先于塞尚、朱载堉的“十二等律”先于史蒂文（Simon Stevin) 、 蔡元培的“通识教育”先于科南特（James Conant)。五大领先跨二千多年文理，涉科学（含音乐乐律）、教育、艺术三领域，都因当时后继乏人，没能在国内承传下来 ，让西方后来居上。“中国五大领先” 是林磊教授2025年出版的《中国情结》书中的一篇文章，详述五大领先的来龙去脉及其后继乏人的原因。经作者授权，林教授的“中国五大领先” 一文在这里分5期连载，供参考。下面是第5期：“ 管子 vs. 泰勒斯：万物水做”。全文载完。

6  管子：万物水做

泰勒斯（624-546 BC）发明哲学，也是古希腊的天文学家、工程师、气象学家、数学家（图10）。他通过研究埃及和巴比伦有关天文学和数学的文本，获得了早期学习的基本知识。他认为宇宙是由固定定律（今天称为物理学）控制的，他还认为基本元素是水。泰勒斯被认为是科学的开山——不用希腊神话来解释宇宙万物，在西方有“科学之父”之称（图11）。要了解这件事，先要知道科学的定义，而这比想象中难。

图10.  泰勒斯与管子的年代 。

首先，“科学”是Science的英翻中。去查对科学执着的“英国科学促进会”（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官网，没有答案；査“美国科学促进会”（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官网，同样不得要领。再查英语最权威的《牛津英语字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付费那种），懵了。

图11.  泰勒斯——科学之父。

《牛津英语字典》始自1884年，其权威性从下列数字可知：共20 卷，4 卷增刊，50多万个字条，350 万条例句，涵盖 1000 年的英语历史（图12左）。它的编写方法与众不同，极为详细；方法是在每个英文字后给出多个解释，每一解释以二三句话总结，再配以多条历史上出现过的英文语句例子，每个例子中该英文字出现时的意思都符合该解释。

图12.  与科学定义有关的三本书。右：哈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 1899-1992）的《科学的反革命》（英文初版1952年）中译本封面；书中第1节注脚2有关于科学1867年定义及其起源的论述。

以Science一字为例，该字典给出10条解释，每条可能再分为a，b …，各分条有几个例句，例句数目可达17之多（表10）。要从其中捞出当前流行并可靠的科学定义，需要专业人才才能做到，不是一般人（包括从业的科学家或甚至普通的科学哲学家或历史学家）能做的。

表10.  《牛津英语字典》中Science一字的10条解释。5c与5d指出科学不单指科学成果如科学定律等，也包括科学的研究过程。

幸运的是，有这么一个人——英国的文化评论家Raymond Williams——出现了，他在1976年出版了《Keywords》（关键词，第二版1983年，图12中），其中有关于Science一字的定义。简单地说，他认为只有《牛津英语字典》对Science一字的解释5b中的第三个例句才是科学家工作时所使用的科学定义（图13，见附录）。细节这里就不说了（2025年的《文理人》节10.1有详细解释）。这个定义我称之为Science的第二次定义（第一次是14世纪）或1867年定义，理由是这定义首现于1867年出版的一本期刊中，代表了当时英国主流科学家们的共识。第二次定义指的是：

科学是对大自然中非人类（物质）系统的研究，而不引入上帝/超自然的考虑。

图13.  《牛津英语字典》对Science一字的5b解释及例句。第三个例句出自英国神学家William George Ward (1812-1882)于1867年4月在《Dublin Review》（都柏林评论）季刊上写的一篇文章，被认为是Science的准确定义。

这个定义的中心思想就是强调科学与宗教的脱钩；换言之，科学主动不碰宗教问题。可惜的是，虽然这个定义在学术文献上有所提及（包括《科学的反革命》《Wrestling with Nature》《All About Science》三本书和一些期刊文章），但都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原因见附录），从而引起了科学与宗教之间不少误会和不必要的冲突。

有了科学这个1867年定义后，人们回溯历史，看以前什么人、什么研究活动符合科学的定义。人们找到古希腊的泰勒斯，认为他提出“万物水做”（没用到超自然来解释）是最早的科学理论（虽然后来知道理论是错的，但当时没错），遂尊他为“科学之父”。我们同意“万物水做”是一个科学理论，但泰勒斯之前，管子就说过同样的话了。

管子（723-645 BC）生活于春秋时代，活在所有哲学家之前，他死后21年泰勒斯出生（图10）。管子是周穆王后代，父齐国大夫；管理学专家（高居齐国相 40 年，一人之下，把国家治理得有声有色），主张“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是学人出身，做官不忘做学问，把仕学相辅之路演绎得淋漓尽致，为后来者孔子等示范了所谓“管子模式”：以仕养学，学以致用。

《管子·水地》：“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生也。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故曰：水，具材也。”还有：“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简言之，管子认为“万物源于水”，与泰勒斯的“万物水做”如出一辙，两者都是没用超自然来解释自然现象。值得一提：管子的说法是记载于《管子》书内，而泰勒斯的说法则是亚里士多德说泰勒斯说过的。

既然泰勒斯的“万物水做”是科学的开始，那么，可以说：发明科学，管子比泰勒斯早约 100 年!

7  创新与传承

学术传承很多时候靠的是师徒制（特别是侧重创新的），因牵涉到选题及直觉判断、献身及诚信，这些都只能言传身教，看期刊文章是学不来的。教育传承则靠学生或同行延续（如学校）或行政规划（靠政府）。这两类传承都需要适当的社会氛围及条件。创新领先之后能否传下去并发扬光大，看的是有否接棒者，能安排徒弟或同行去接棒当然较有胜算。

中国五大领先涉及科学、教育、艺术三领域，后继乏人的原因各不相同（图14）：

1.      管子身边无人，无人可传。管子的情况是，他兼职做学术时是专职公务员，缺乏可以继续他工作的弟子 。

2.      孔子办了个平民学校，弟子三千，但死后学校即解散，没人接手把学校办下去（虽然他的学说传了下去）。

3.      苏轼画竹习自从表哥文同，文同当时的竹画已成一方之霸，建立了“湖州竹派”，跟从者不少。苏轼自创的竹画风格与文同的完全不同，甚至相反（苏简文繁） ，况且他是公务员，不收学生，要学竹的人都往文同那边去了。

4.      朱载堉发明的“等比律”在“乐为礼用”的中国遇冷，英雄无用武之地 。

5.      蔡元培以校长身份在1918年在北京大学开创通识教育时，已不主管教育部，无法让其他大学跟进；1931年日本侵华后，更谈不上推广这个那个了。

图14.  中国五大领先后继乏人原因的足球上的传球比喻。

很多时候，创新者没意识到所创之新的重要性，因而没有刻意地去培养接棒者，这就是管子、孔子和苏轼的情况。泰勒斯和柏拉图与此相反，他们都有得意门生——分别是Anaximander和亚里士多德，而塞尚虽没门生，却有不少才华横溢的同行和竞争者——百多年前他所处的法国大环境的优越性，有竞争就有进步。

朱载堉情况不同，他知道他所创的十二等比律重要，但身为王子，他走的是上层路线。当他的发明没被朝廷采用时，他没有走群众路线，没收徒传授或去民间做推广工作，这就是他的身份局限和时代局限。吊诡的是，十二等比律在中国之被埋没，正是在他之前，二千多年前孔子所主张的“乐为礼用”被汉武帝采用后的必然后果，也算是隔代发功的一个例子。

1911年，蔡元培从文理两分的原爆点德国留学4年回来，五年后当北大校长，提出融通文理后于1918年又开创通识教育，理据是文中有理、理中有文，他也有可能知道文理都是古希腊哲学的一部分（文理同源 [2.4]）。他是知道通识教育的重要性的，之未能推广全国传承下去，应是大环境不佳之过。

8  结语

1. 中国不单有四大发明，还有五大领先。古中国不单有科学，还发明了科学。发明/领先后，好的，要能传承及发展。

2. 五大领先人物中，苏轼、朱载堉、蔡元培的发明在西方同样出现后，影响全球。管子、孔子的在西方没影响，因为泰勒斯的突破是在简单系统，而管子专注于复杂系统——人类系统；柏拉图办的是现代大学，是与孔子学校有别的另类学府。

五人中，朱载堉条件最好（是王子），早就享有经济自由，可全职做学问，而管子和苏轼是半职的。 

朱载堉是墨子后中国最重要的科学家；与墨子一样，是文理兼修的文理人。

3. 通识教育治标不治本。要提升文与理，治本方法应是强调文理同源、鼓励文理交融的研究进路——人科（Scimat [2.4]）所主张的进路。

 4. 科学的（1867年）第二次定义把科学研究对象局限于非人系统，早已过时，遂有2007年的（人科）第三次定义：科学是人类了解大自然所有事物的努力和成果，而不引入任何超自然的考虑。（“所有”指的是人类系统与非人系统。）只有依据2007年定义，医学（包括中医学）才是科学的一部分。

5. 本文讨论的科学定义指的是科学家进行科学研究时所遵从的定义（重点是不引入超自然），而不是其他人在其他情况下使用的用语（见表10及附录）；不分清这点往往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无聊的辩论。

6. 中外先后有同一发明/创新，是常态，无所谓谁比谁聪明，因为（1）宇宙一切来自大爆炸，所有人祖先是鱼，我们的身体是回收星尘；（2）人类一万年前才定居下来，有记载的历史才5千年，与宇宙历史的137亿年相比，人类的存在短得可怜；（3）证据表明，所有人身体内，每个细胞有约3亿个基因，其中99.9 % 基因与他人的相同。

历史、人身需要相近、思维的生物机理相同，也就会迟早想出相同或相似的东西。

7. 凡事从历史长河看，没什么需要骄傲的。所有人同宗同源，都是鱼的传人，应和平共处。做人做事要谦虚、慈悲。

附录：为什么所有字典给不出科学的正确定义

科学家进行科学研究时所遵从的科学定义，科学家身在其中，不一定准确知道，但近200年的科学家都同意这一点：做科学时不能引入上帝/超自然。这个认知是由熟悉科学历史及社会文化的非科学家（如William George Ward、哈耶克、Raymond Williams）首先总结出来并认同的，科学家及科学文化人（包括科学哲学和科学历史学的）只能追认。

直至现在，知道科学（1867或2007年）定义的人不多，则可归因于所有英语字典及英汉字典等都没有明确指出来，甚至有误导读者之嫌。这话从何说起?

首先，《牛津英语字典》列了Science这字的10条解释（表10），却没有特别指出哪条哪例句是科学家/科学文化人想要的。事实上，答䅁是由Ward先写出来，《牛津英语字典》收为5b解释例句之一，再由哈耶克和Raymond Williams从字典中挑出来的。是这例句（图13）：

1867 W. G. Ward in Dublin Rev. Apr. 255 We shall…use the word ‘science’ in the sense which Englishmen so commonly give to it; as expressing physical and experimental science, to the exclusion of theological and metaphysical. （1867年 W. G. Ward 在《都柏林评论》4 月 255. 我们将按照英国人通常赋予它的意义来定义“科学”一词，即表示物理和实验的科学，而不包含任何神学和形而上学的考虑。）

其次，天下英语字典都抄自《牛津英语字典》（例子见图15），但只能抄一部分，因内容太多太详细（此之谓权威）。很多时，就Science这字来说，其他字典抄了其中最靠近现代用语5b解释的那句总结的话，这句话说Science是（图13）：

The intellectual and practical activity encompassing those branches of study that relate to the phenomena of the physical universe and their laws, sometimes implied exclusion of pure mathematics.（智力和实践活动，包括那些与物理宇宙现象及其定律相关的研究分支，有时隐含地排除了纯数学。）

遗憾的是，这句话没提到科学不能引入超自然，是错的。为什么错？错的理由：据这句话，牛顿根据满含超自然（上帝）的《圣经》预言世界将于2060年“终结”，也是个科学预言?！这显然不对。

简言之，就因为这句话只说了一半，没提科学与宗教脱钩，所有字典都错，因而误导天下。

图15.  四本字典对Science/科学一字的解释。 左上：《现代英汉词典（新版）》，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2年。左中：《牛津•外研社英汉汉英詞典：缩印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左下：《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右：《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辞典》，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年。

作者介绍：林磊，人文学者与物理学家，美国加州圣何塞州立大学荣休教授，中国科学院与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客座教授。香港大学（一等荣誉）学士、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哥伦比亚大学博士。除美国外，曾在欧洲（比利时、西德）、北京（中国科学院物理所，1978-1983）工作；前30年做自然科学（物理、化学、复杂系统），后20年做人文学（文史哲）。发明了世界上三种液晶之一的碗形液晶（1982）、描述复杂系统的活性行走（1992）和两门新的多学科：历史物理学（2002）、人科（2007）。已出版180多篇论文和28本书，国际液晶学会创立者（1990），中国液晶学会共同创办人（1980），Science Matters（人科，World Scientific出版社）与Partially Ordered Systems（偏序系统，Springer出版社）两英文丛书的创立者与主编，《物理》前编委和《科普研究》编委。目前研究哲学、复杂系统、人科。联系电邮：lui2002lam@icloud.com

文章来源：林磊 [2025].《中国情结》. 香港：文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