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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省平阴县,位于四地市交界处。北边是济南,东边是泰安,西边是聊城,南边是菏泽。我去的那年,是1988,当时由济南市管辖。而在之前的三十年里,却不停变换归属地,走马灯似的。这里1949年有个泰西地区,1950年5月拆了归泰安,1959年1月划入聊城,1959年9月随了济南,1960年1月让给菏泽,1960年3月又回到济南,1961年7月再重归泰安。直到1985年3月,才第三次收编到济南的麾下。
想来也不应该啊,这里离省城50公里,在如今大省会战略的那些省,一定是人见人爱,也通常会被省会拔得头筹,被房地产炒成天堂。而我说的时段,是供应紧张的饥荒年代。山东即或号称中国经济第三,省会的郊县,也精简了又精简,生怕多一个累赘,就要多赏一份口粮。而这里还是黄河从河南入山东,由东向北大拐弯的凹岸,不懂历史只看地图就能想到,这里一定是汹涌黄河,千百年决堤,蹂躏过无数次的地方。
毕竟是母亲河,脾气暴虐也私授福荫,留下这连绵的沙壤。所以这里称玫城,自古盛产玫瑰。还有东阿阿胶,原产地也不是对岸的东阿县,而是平阴这边的东阿镇。只是黄河经常改道,行政分界变来变去,相互纠缠扯不清楚。但是平阴这个位置,扼守着济南乃至胶东,通向鲁西北、鲁西南的要道,过黄河往西是聊城(东昌)的东阿、阳谷、临清、高唐,不过黄河往东是泰安的东平,往南是济宁的梁山、菏泽的郓城。那几个地方,都在小说《水浒传》里风光过。
相对来说,济南就算是温柔乡了。记得那天,我也是很晚才到济南,只好住在火车站附近。寒风凛冽,水却温柔。客房接待是个老大爷,满脸堆笑。他专门提醒我泡茶,要用他刚灌好的,滚烫的趵突泉水。这才让我反应过来,泉城的水,喝起来有些甜丝丝的。临睡前,他还打来水让我泡脚,一伸进去,就感到凝脂般丝滑。当时电视里,正放着青春靓丽,刚出道的杨钰莹,在唱那首《茶山情歌》:“茶山上的那个小阿妹,耶耶耶耶俏摸样”。
天明乘车走向旷野,来到黄河岸边的平阴,心情霎时就狂放了。中心车站广场结着冰,班车突突突冒着热气,都是从郓城、阳谷、东平等地开来的。路上行人不多,穿着也不讲究,蓝黑颜色为主。走路却像带着风,嗓门也特别敞亮。我走进一家门口挂着布帘,生着碳火炉子的小吃铺里,点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一边吃着,心却生出疑惑,这不会是,梁山泊山寨四店的分号吧?也就突然不想干正事了,就想也跟着他们,去大口吃肉,也大碗喝酒。
因为这次,是顶着压力来的,为山东省平阴轴瓦厂,安装有线电视。这是我们在山东拿到的第一个项目,也是我第一次从事现场设计。一开始做,就遇到大二型企业,宿舍区位于城关镇(现榆山街道)黄河路。这个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工厂,职工1000多户,住在一大片整齐的平房里。新建的两栋6层高楼,安置着1980年扩建时迁来的外地职工。说起厂里生产的轴瓦,我也不懂。只知道是发动机的关键部件,又是机电部的骨干企业,让我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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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之前,根据对方提供的图纸,做过初步设计。但有线电视的布线,要到现场优化,控制质量和成本。当时光缆和电缆的价格贵,一点马虎不得。而我从雷达到电视,过去从事无线收发,四年来,从卫星接收到开路转发,经历过许多事情。1985年8月,国家正式租用国际通信卫星转发节目,我们单位在前一年,1984年8月,就完成了接收站的研发。当时进口的高频头,噪声温度是64度K,天线直径要超过6米5。当时卫星运行稳定性差,还曾设计过随动跟踪系统,虽然后来并没有用上。
1985、1986两年,我参与开通了全国数百个县城的卫星电视节目。并根据较多节目陆续上星,频道越来越拥挤的现实,在1987年,参与开发出全国领先的U波段电视发射机。正要大展宏图,却在1988年,面临光纤技术的突破,有线电视异军突起。虽然我们在无线收发方面全国领先,但在闭路传输的开发方面的布局不足,只好迎头赶上。还好,相比于无线发射的大功率,有线电视产品相对较小,很快形成系列产品。射频调制器、线路放大器、合成器、分配器、分支器、均衡器等。
各地方电视台,对有线电视的兴起,也是准备不足,一时无法建成覆盖整个城区的网络。就有平阴轴瓦厂这种效益较好的企业,在技术和市场的推动下,建设独立的电视台。前端和过去一样,转发由开路变成闭路,发射机变成调制器,多节目合成后送入同轴电缆,或者光调制后送入光纤,进而传进千家万户。设备简单了,现场安装却很麻烦。过去两三天就能搞定一个地市,现在需更长时间才覆盖一个企业。比如这一次,就预计了两个月,我晕。
既来之则安之,先去把黄河看了。来之前我查过地图,平阴轴瓦厂离黄河不远。我动员大家一起去,他们却打死不去,说这冰天雪地有什么好看?我只好一个人上路。穿过低矮的城市街道,走下漫长的泰山余脉,一个坡坎接一个坡坎,直到走进黄河滩涂。跨一个圩堤又一个圩堤,到处是潮土和砂浆黑土,种满枯叶落尽的槐杨林,积着白皑皑的雪。走进村庄又走出村庄,走出坟茔又走进坟茔,就是看不见黄河的影子。天快黑了,心生恐惧,赶紧掉头回家。
有线电视的现场设计,是在保证数千用户信号质量基础上,通过合理搭配分配器和分支器,优化线路走向,以节省线路长度。再适当接入均衡器,调整宽带增益和时延。设计的好,也能节省成本。现在看来,是个综合的工程问题,做好也不容易。我只负责过一次这样的现场设计,却在以后的授课中经常提及,成为讲述对数表示的绝好案例。真是想也不敢想,如果前人没把功率、灵敏度,增益、插损,统一成对数的表达形式,我这现场设计还怎么开展?
终于知道为什么功放增益,分支器、分配器插损要用分贝。调制器、放大器的输出功率要用分贝瓦。电视机、接收机的灵敏度要用分贝毫瓦。而这些设备,都是我一个个设计和调试的,当时并没有仔细想过,是到了现场一下子才懂的。把一个个复杂的工程计算,变成在现场的简单加减,增添和删减变得特别简单,线路长度和造价就容易控制。辅以参数达标,就是工程设计的终极追求。引申到无线通信,不外乎引入天线增益和自由空间插损,也都要用分贝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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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阴轴瓦厂的家属区,建的整整齐齐,并没有事先想象中复杂。让我一下子信心满满,感觉面临的挑战,就只剩下些体力活了。几处值班室和边沿住户,棘手的小问题留下来单独处理。那几栋新楼,1980年扩建时从莱阳迁来的胶东人,口音难懂。他们不让在窗外钻孔,往外墙上布线,说是会破坏风水。这些不由我们管,平阴轴瓦厂自会出面解决。后来才知道,是我多虑了。胶东迁来的技术工人,还没完全融入本地,正和厂方拗着,与项目的设计无关。
晚上一起吃饭,上了一道山东特产,油炸知了猴。金黄金黄的,外表酥脆,一口下去却软呼呼的,蛋白还流着汁。起初有些恐惧,多吃就不怕了。喝了阳谷县的白酒,老虎都不怕,还怕这毛虫?那几年,山东也出产很多网红酒,孔府家、孔府宴、秦池窖,而我却指定要喝景阳冈,谁知一喝就上了头。我们带的贵州安顺白酒,是不入流的夜郎村,却比山东酒顺口。但这里的喝法值得推广,寒冬腊月里,把白酒用温酒器,加开水烫热了喝。
当时南北饮食差异,还是很大的。从1985到1986,为了开通卫星电视,我走过很多地方。云南、贵州、广西几乎走遍,湖南、江西、浙江也走了大部。当时是买方市场,开路发射建站时间短,走的地方多,又是电视台接待,吃尽了山珍海味。而有线电视时间长,国营工厂又讲效益,一个多月没吃米饭了。山东水饺、豆腐脑、东阿烧饼,炒芹菜,炒韭菜、西红柿蛋汤。我带的几个人中,陕西、河南人反应不强烈,而贵州、湖南人就意见大了。
轴瓦厂派车带我们去济南吃米饭,但到了也发现米饭不好找。想想这已经是1988年,改革开放快10年了,由于没有放开粮食管制,大多数地方还在用粮票。跨省调拨很少,南米北面的格局,还没有改变。为此我上网查了一下,中国真正不用粮票,放开粮食供应,废除统购统销,是1993年的事。至今也才30个年头。想如今就有人吃饱了饭,开始在网上大放厥词。怀疑当初制定的改革开放路线,诋毁当时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提倡大锅饭,真是匪夷所思。
而当时也经历通货膨胀。随着住房制度改革,物价迅速飙升,彩电一票难求,价格一飞冲天。当然也有人为囤积,让群众怨声载道。其实卫星配合有线,节目、频道急剧增加,看电视的人多了,也加剧了涨价趋势。群众的文化生活已离不开电视,迅速开通是大家的期盼。但有线电视安装需要入户,要在原有的装修上增拉电缆,就会矛盾产生,需要一一化解。胶东职工迁来时就有的隔阂,邻里之间小摩擦形成的积怨,都在我们的参与下,得到顺利解决。
威胁却来自村民,以前想都没想到。过去是开路发射,大家一起受益,只一套节目却和谐相处。如今换成有线电视,送到轴瓦厂职工的家里,能同时收看十几套节目。附近的白庄村村民,突然心里不平衡,一受蛊惑就爆发了。在临近开通的那个晚上,几十个人拿着棍棒,突然闯进宿舍区,到处打砸,毁坏线路。我在现场阻拦,也听他们陈述。就听煽动者向村民们喊话,说轴瓦厂用6米大锅,把信号全要收走,造成大家收不到电视。真是天下奇闻,说都说不清。这件事由公安来处理,村民很快哑口无声。
却给我,留下长久的思考。
(完)
2024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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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2 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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