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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三日,聂华苓追思会在爱荷华庄严而隆重的举行,大会邀请了华人作家林怀民、吴晟、蒋勋、潘耀明、李锐、唐颖、迟子建、毕飞宇、骆以军、陈克华、刘伟成、庄梅岩撰吊词,他们都在不同时代到爱荷华参加写作计划 (本文作家名字后面记下了参加年份)。现场由今年参加的国际写作计划作家张楚、黄裕邦和张亦绚以中英文朗读。本刊独家刊载中文版吊词,以志纪念。
——编者
林怀民(一九七○)
“快过来,我烧了一锅好牛肉!”你在电话里大声说。
或者“明天晚上,IWP作家要到家里晚餐,你早点过来!”
美食美酒,客厅那个餐桌,招待过一千多名各国作家。
各种肤色,不同主义的作家,在你的客厅把酒言欢,或激烈辩论。下雪结冰的冬天,室内温暖如春,午夜过后依然人声沸腾。
你和Paul的笑声最大。
柏林墙尚未倒塌前,你和Paul老早把它在爱荷华拆了。我不明白的是,你天天上班,照顾这么多人,怎么还能找到时间写出那么好的小说。完全没有问题。
你你总是用笑声打发了困难。总是朝着太阳的方向走。
你没走远,聂先生,我们始终记着你心胸宽大的笑声。
彷佛你自己,你倾听每个人的问题。
我们也很放心。阳光下Paul喊着“Hualing,Hualing”迎接你,拥抱你,像许多伟大小说的圆满结局。
天冷了,聂先生,你和Paul都要保重喔。
吴晟(一九八○)
永远感念的华苓老师
要有多么坚定的文学信念,
才能协同保罗•安格尔先生,
创设爱荷华国际作家工作坊;
要有多么宽阔的胸襟,
才能年复一年、牵引世界各国,
文化背景相异的作家,共聚一堂;
要有多么丰沛的热诚,
才能细心安排、陪伴,
一场又一场参观、交流活动促进相互理解;
要有多么广博的爱,
才能持续数十年,
如母如姊、照拂每一位
才情独特的作家,安适温暖!
致谢!致敬!永远感念的华苓老师!
蒋勋(一九八一)
华苓
永远记得你爽朗的笑声
经过许多战乱
看过许多人事悲哀
你仍然可以开怀大笑
使人忘掉烦忧
相信生命可以更美好更灿烂
回到保罗安格尔身边
相信你仍然充满温暖与爱
在下一个春天
爱荷华每一朵盛放的花
都带来你们永远对人间的祝福
潘耀明(一九八三)
我曾写过,您以一己之力,在美国中西部爱荷华城撑起国际文学交流的一片蓝天!您是不同国籍、地域、文化背景的作家的母亲,您给作家以慈母般的无微不致的关怀,安抚那一颗颗在黑暗中、在战斗中守护光明与真理而挥毫的作家们创伤的心灵!一九八三年秋参加IWP活动后,我还勾留一年,在爱大恶补英语,以考读纽约大学出版管理及杂志学!您让我挂一个IWP助理研究员,以弥补日常开支。后来我把两个女儿送去爱大留学,又备受到您的照拂。您对我的一家恩情深似海!我们慈爱而伟大的母亲,您的一生太劳累了,您虽然悄然而去,您的献身精神,您的道德文章,如高山流水,令人仰止;您如一道划破长空璀璨的闪光,照亮了许许多多作家心坎,我们将永远带着您的嘱托和温煦的关怀,克尽职责,为文坛发出一份光与热!
我们伟大的母亲,请安息吧!我们永远怀念您!
潘耀明泣拜
李锐(二○○二)
比文学更宽广的——永远的聂华苓
聂华苓老师生前曾经用一句话总结自己的一生。她说:
“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
这句话说得很恳切,很真情,也很感人。能有这样独特的人生经历着,本身就像一部书,一部波澜壮阔大河式的长篇巨著。
二○○七年,是聂华苓和他的丈夫诗人保罗•安格尔共同创办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四十周年。那一年的秋天,我受邀参加国际写作计划四十周年庆典。可是为庆典带去什么样的礼物才好呢?这让我们颇费思量。最终,我妻子蒋韵脱口而出:不如就送一句话吧。于是,在四十周年年庆典的晚会上,当着世界各地赶来的作家朋友们的面,我和诗人西川展开了这句话:这是一幅精心装裱的书法横幅,洁白的宣纸上,书法家用中国两千年前在竹简流行的字体——汉隶,写了一句话只有七个字:
“全世界的爱荷华”
冥冥之中也许是巧合:我们一家,我和妻子、女儿,两代人三个作家,都因为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因为聂华苓老师的邀请,前后相聚在爱荷华,相聚在她温暖如家的鹿园。
百岁华苓离世的时间也是在秋天。秋天是落叶的季节,也是果实成熟的季节。也许我们可以在聂华苓那句深情的名言之后,再加上一句话:
“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果实在全世界。”
果熟叶落。生生不息。
怀念永远的聂华苓。
二○二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傍晚
窗前金黄色的银杏树落叶如雪
唐颖(二○○四)
亲爱的华苓,我记忆中的您就是这么酷
每每坐在副驾座上,目睹华苓驾着她的身驱庞大的四驱车冲上陡峭成七十度的山坡,或从呈S型车道慢速下驶,便在心里发出惊叹,坐在驾驶座上的华苓娇小苗条,八十岁的女子还能这般豪迈优美怡然,这是我在爱荷华见过的最酷的画面。
自从二○○四年有幸参加IWP之后的好些年里,我多次来到爱荷华,许多白天和夜晚进出华苓家,在华苓车里,与她一起行险峻的上坡道,看她握着方向盘、脚踩剎车,转弯、加速,猛地冲上陡坡,这一片刻比任何时刻都让我接近华苓。
比起聂华苓作为著名华人女作家所取得的文学成就,比起她和丈夫,著名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为世界各国作家做出的贡献——创建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和她为曾经闭关的中国文学界所架设的桥梁,比起华苓人生里所有的辉煌画面,这一片刻原是多么细小、微不足道,却让我感动良久,感慨颇多。
作为女人,华苓非同寻常的人生所需要的坚强、勇气、热情、忠诚、浪漫, 在她握住方向盘脚踩剎车冲上陡坡的一刻迸出耀眼的火花。
亲爱的华苓,我记忆中的您就是这么酷!
迟子建(二○○五)
亲爱的华苓老师,今年您又做了一回新娘,穿着您曾经展示给我的朝霞一般的鲜艳衣裙,和安格尔先生团聚去了。从蓝蓝发来的照片中,看到您走前半个月,还在翻阅《当代》第五期刊载的“爱荷华日记”,我记录的那些感人的时刻,温暖的瞬间,把酒言谈的美好时光。二十年来,历历在目,从未从记忆中消失!您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最早为我们打开看世界窗口的人,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作家与您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作为作家,您有经典作品可以传世;作为文学组织者,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是世界文学长河的一座明亮灯塔;作为女性您,风华绝代!翻阅我们多年来的通信,您在二○一四年写道:“我尚好,没大毛病,明年就九十了,阎王爷正在想:何时擒来聂华苓。”我想阎王爷奈何不了您,是安格尔先生承受不了这漫长的思念了。今天我不能在场见证您回归爱,只能托蓝蓝献上您喜爱的鲜花和美酒,愿今夜您一如从前,笑靥如花,笑声朗朗!安格尔先生再度与您牵手时,可不要再撒手啊。
爱您,永远!子建
毕飞宇(二○○六)
聂华苓离开了我们,悲痛不足以描述我现在的心情。她带走了一个时代,她带走了一种最为饱满的人生模式,她带走了来自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爱,她带走了某一类的永恒。我们永远思念聂华苓老师,爱荷华,因为聂华苓,它就这样成了我们的奥林匹斯山。
骆以军(二○○七)
聂老师一生的苦难没有少过,却总是伸出双手来拥抱你,即使你是新世界冒出来、还没有清楚轮廓的小鬼,她也充满着热情和天真,每个诗人、小说家、都是她的孩子。
她家的客厅,那个几代文人传说的,整面墙的世界各地的面具,随意可以看见墙上一幅黄永玉的画、或是Engle Paul咬着笔调皮微笑的照片,这屋子轻轻一晃,都是文学史的哗哗水声。北岛、陈映真、杨逵、痖弦、王安忆母女、余华、张大春……太多文学史的大名字,在冷战年代,左派、右派、大陆、台湾的,全在这客厅举杯溅酒,谈论他们的文学。
我离开爱荷华时对聂老师说,第二年一定回去看她。但她似乎习惯了每一年,每个作家孩子分离前都这么对她说。她说:“你自己要好好的。我老了,不一定能再相见了。”一晃十八年,我没有再回去那童话般的爱荷华。但“曾经在那年去过爱荷华”这件事,让我勇于伸手去拥抱那些两眼充满对文学的梦幻、同时又有被现实挫伤的神情的年轻人。当面对觉得“啊,这个文明是否将要进入冷酷异境”、或对生命的困苦感到彷徨时,我会小声告诉自己,别慌、别怕,如果聂老师在,她会说:“没有比创作者更尊贵,更该挺起胸膛的。”有聂老师那爽朗笑声的爱荷华,真的可以让被黑暗冰冷之境困住的小说家,变成浪漫温暖的诗人。
陈克华(二○一六)
那一年,与传奇相遇
我远远看见一个一生活了三辈子的传奇女子
微笑着向我说:欢迎。欢迎你来,这里
是你圆文学之梦的地方——
四下青草如茵
永不沉落的夕阳
飘浮在爱荷华校园的河面
我说:终于
我来到与自己相遇的天涯
找到一个可以彻照世界的视角——
“而妳,竟然就活了三生三世
不止众人的仰视里......”
依然从容,指给我
多少人曾经路过,驻足,又起飞
依起飞——那时
你说:“你看,他们多么欢欣鼓舞
为了看清自己胸臆里的诗
人生蓝图里的
永远的远方......”
二○二四年十月二十一日于台北惊闻聂华苓女士仙逝
刘伟成(二○一七)
致聂华苓老师悼词
上次二○一七年(国际作家工作坊五十周年)到此坟致祭时,我看见黑色圆形大理石的墓碑边缘闪着润光,脑中便浮现刚看过的日全食景象,当我再看到碑后的墓志铭:I can't move mountain,but I can make light,简直有雷殛贯体的震动,遂写下一诗志念,末节如下:
它闪亮,月亮的阴影慢慢消隐
日冕重新充盈,回复为挂在
你客厅中央的大理石桌面
上面印有世界不同角落的字花
向圆心聚拢、放光
描亮不能挪移的大山
敬爱的聂老师:谢谢您,让IWP描亮了许多作家心中不能挪移的大山,并驱散他们对黑暗的恐惧。
庄梅岩(二○二一)
安寓一别,我就想到这一天会降临,好不舍。
聂华苓老师是真正在苦难之中走过,再去普渡众生的文字人。纵然知道她的文字和风骨是不朽的,我仍然为世上少了她这样的人而伤心,她的优雅、睿智和慷慨,都是世间罕见的。
(整理者,为聂华苓的女儿王晓蓝;资料来源:明报月刊20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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