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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

已有 128 次阅读 2024-7-6 21:22 |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这是我第一次从梦里惊醒,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没有任何理由,就是该死了。家人都在身边,他们却说,你去死吧。我坦白,我真的怕死。都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对自己的命数是有一些感应的,大多数山里人都相信,我也信。

豆老汉,这是村里人对太爷的称呼,太爷即曾祖父。他的真名我已经忘记了,离他去世才年时间,我竟真的想不起他的名字,也许,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吧。他的形态我大抵还有一点印象:干瘪的,僵硬的,平静的。身体和语言永远在颤抖着打着冷噤,整个人弯曲得和手中的拐杖一样,拄着拐就像拄着自己;是一张被揉过的毛边纸,五官就像泼错的浅墨,在纸上晕开又被揉紧,凹陷的眼窝中,麻豌豆般的眼珠浮嵌在极少的眼白里,嘴唇薄得像皮肤皲裂成两半,牙齿们已不见影踪;一件着一件的衣服连着发黑的淡蓝色前进帽,组成又旧又破的斑斓色调,包裹着小而淡的躯体;似乎从来没有表情,抑或是被藏在松垮的皮肤里,不去扒开就很难看见;呼吸声很响,伴随着规律而跌宕的哼哼声,就像永远有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他总是张着口呼吸仰着头打盹的时候,口张的得更大了,这时候两颊完全塌陷,俨然一副会呼吸的头骨。

太爷出生在一九二我出生在一九九一年。我不知道在我出生前他经历了什么,我记事的时候家里的生活已经足够对付温饱他吃完饭还是碗舔得非常干净。我的印象里,太爷经常在家里帮人家编篓,因为他编织的手艺很好,有时候也会拿到上去卖,好的话一个背篓能卖十二三块钱。太爷年纪大了,已经干不了什么活,但是他闲不住,年轻的时候在山上开的一块地,栽了几棵花椒树,他经常背着耙子去翻地。后来因此摔了一跤,卧床了很久,花了三百六十块钱,用开水冲兑的生鸡蛋喝了很多杯,才终于又好了。太爷一直一个人住一间屋子屋里放着一黑漆棺材,这让我很害怕,所以很少走进去。后来去别人家里,也经常看见房间里放着一副或者两副棺材,或者木匠正在院子里做棺材,而棺材的主人就站在旁边,看着木匠雕花刻字。太爷的老伴,也就是我的太太,这当然不是现在意义上的夫人小姐的意思,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所以我与她并不认识,我从一张黑白照片里见过她,奶奶与她长得很像。根据太爷的说法,太爷的死与太太有一些联系

太爷在我的记忆里,只存在于我的小学和初中,没有轰轰烈烈,而且越来越模糊。我在家做作业的时候,太爷拿起我的课本来看,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显得他是识字的一样。看见不认识的字问我,我教他后,他会试探着问我念得对不对,但对不错于我并不重要,因为我不会纠正。太爷可能几十钱的资产我读初中那会儿,他给过我两块钱,让我到镇上念书时买些“盘缠”。看到太爷给我钱,弟弟也要,太爷把唾沫吐在手指上,仔细地抽出两张来,一共两毛钱,我就知道,太爷是偏心我的。太爷耳聋得厉害,我们也不怎么跟他讲话,我们聊天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打着盹,偶尔插几句话,我们却假装没有听见不搭理他。他喜欢看人家打扑克牌,觉得很有趣,后来跟我讲过好几次让我教他打牌,也许我也答应过,但我一直没有教。

太爷是一个普通的山里的老头在我们那里,一个家族的长者并没有受后人敬仰的地位,大多是上了年纪就与孩子们分家,过了独居的生活,能够安度晚年就好了。我很少听太爷讲以前的事,我也不问,只有一次他跟我聊天,说他年轻的时候去贩盐,一个同伴为了夺他的盐,把他推到河里,后来反被他制服太爷说世道艰难,人活不易所以并不难为那人,而是分了一半盐给他。后来也偶尔从父辈处得知太爷如何的吃苦耐劳,想来太爷是一个善良的人过年在大场里看戏的时候,他披着军大衣拄着拐靠在墙角,我也到门市部买一个五毛钱的面包给他,他高兴

没过几年,太爷八十岁,我十五岁,他便死了。他走得很突然,但似乎也预谋已久。有一天他来到家里,叫我去他那里和他吃顿饭这很奇怪不假思索,我以要做晚饭为由拒绝了他又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说不准。他站在那里显得很局促,一会就走了,欲言又止。过了几个月,快冬天了,他又来叫我,还说如果嫌他做饭脏的话,我就自己来做,我突然很尴尬,他看穿我了我不记得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我只记得,我依旧没有答应他。这次他坐了很久,天快黑了,他走了。同年腊月,我镇上上学,父亲来赶集,告诉我太爷早晨起来突然栽到在灶台边,然后便不省人事,已经守了好几天。我并没有意识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哦了一声。过了两天,腊月初六,放假了。腊月的傍晚,空气很阴沉也很冷,上山的路上,僵硬的地面被厚重的积雪覆盖显得软弱。翻过一个、两个山头,离村子越来越近,大喇叭里的哀乐传过来了,鞭炮声也传过来……同伴们兴奋地说:,听,你太爷死了吧。是的,他终于躺进了那口黑漆棺材。院子里摆放着十几个花圈,一位长者正伏案写着挽联。每个人都很自然,没有高兴或者痛苦,都在忙碌地准备着法事和酒席。我比死亡晚了七个小时,太爷并没有等到我或许他已经不再等我。所有人都没有哭,八十岁的人死掉是自然的事情,我也不能哭。晚上听大伯母和姑姑聊天,我才偷偷落了泪。伯母说,年初太爷跟她说梦见太太了,太太怪他这么多年还不去找她,太爷说他恐怕活不过这一年了。果然如此。他死掉的这天夜里,我终于知道生前想与我一顿的原因太爷是孤独的。

如今,时隔多年,我不记得最后一次见他的情景,我也记不清与他相处的往昔,但这罪孽的感觉丝毫不减。太爷后,爷爷又住进那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一副棺材变成了两副我时常出现在那里,看着爷爷做饭,棺材像案板和厨架一样发挥着作用,我坐着小凳子,靠着棺材,与爷爷聊着天,聊没有我之前的事,也聊没有他之后的事,周身被火光照得温暖。

上海

2016-9-13稿,2024-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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