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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从梦里惊醒,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没有任何理由,就是该死了。家人都在身边,他们却说,你去死吧。我坦白,我真的怕死。都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对自己的命数是有一些感应的,大多数山里人都相信,我也信。
豆老汉,这是村里人对太爷的称呼,太爷即曾祖父。他的真名我已经忘记了,离他去世才十年时间,我竟真的想不起他的名字,也许,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吧。他的形态我大抵还有一点印象:干瘪的,僵硬的,平静的。身体和语言永远在颤抖着打着冷噤,整个人弯曲得和手中的拐杖一样,拄着拐就像拄着自己;是一张被揉过的毛边纸,五官就像泼错的浅墨,在纸上晕开又被揉紧,凹陷的眼窝中,麻豌豆般的眼珠浮嵌在极少的眼白里,嘴唇薄得像皮肤皲裂成两半,牙齿们已不见影踪;一件套着一件的衣服连着发黑的淡蓝色前进帽,组成又旧又破的斑斓色调,包裹着小而淡的躯体;似乎从来没有表情,抑或是被藏在松垮的皮肤里,不去扒开就很难看见;呼吸声很响,伴随着规律而跌宕的哼哼声,就像永远有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他总是张着口呼吸,仰着头打盹的时候,口张的得更大了,这时候两颊完全塌陷,俨然一副会呼吸的头骨。
太爷出生在一九二六年,我出生在一九九一年。我不知道在我出生前他经历了什么,我记事的时候家里的生活已经足够对付温饱,但他吃完饭还是把碗舔得非常干净。我的印象里,太爷经常在家里帮人家编背篓,因为他编织的手艺很好,有时候也会拿到镇上去卖,好的话一个背篓能卖十二三块钱。太爷年纪大了,已经干不了什么活,但是他闲不住,年轻的时候在山上开的一块地,栽了几棵花椒树,他经常背着耙子去翻地。后来因此摔了一跤,卧床了很久,花了三百六十块钱,用开水冲兑的生鸡蛋喝了很多杯,才终于又好了。太爷一直一个人住在一间屋子里,那屋里还放着一副黑漆棺材,这让我很害怕,所以我很少走进去。后来去别人家里,也经常看见房间里放着一副或者两副棺材,或者木匠正在院子里做棺材,而棺材的主人就站在旁边,看着木匠雕花刻字。太爷的老伴,也就是我的太太,这当然不是现在意义上的夫人小姐的意思,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所以我与她并不认识,我从一张黑白照片里见过她,奶奶与她长得很像。根据太爷的说法,太爷的死与太太有一些联系。
太爷在我的记忆里,只存在于我的小学和初中,没有轰轰烈烈,而且越来越模糊。我在家做作业的时候,太爷拿起我的课本来看,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显得他是识字的一样。看见不认识的字就问我,我教他后,他会试探着问我念得对不对,但对不错于我并不重要,因为我不会纠正他。太爷可能存有几十块钱的资产,我读初中那会儿,他给过我两块钱,让我到镇上念书时买些“盘缠”。看到太爷给我钱,弟弟也要,太爷把唾沫吐在手指上,仔细地抽出两张来,一共两毛钱,我就知道,太爷是偏心我的。太爷耳聋得厉害,我们也不怎么跟他讲话,我们聊天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打着盹,偶尔插几句话,我们却假装没有听见不搭理他。他喜欢看人家打扑克牌,觉得很有趣,后来跟我讲过好几次让我教他打牌,也许我也答应过,但我一直没有教。
太爷是一个普通的山里的老头。在我们那里,一个家族的长者并没有受后人敬仰的地位,大多是上了年纪就与孩子们分家,过了独居的生活,能够安度晚年就很好了。我很少听太爷讲以前的事,我也不问,只有一次他跟我聊天,说他年轻的时候去贩盐,一个同伴为了夺他的盐,要把他推到河里,后来反被他制服。太爷说世道艰难,人活不易,所以并不难为那人,而是分了一半盐给他。后来也偶尔从父辈处得知太爷如何的吃苦耐劳,想来太爷是一个善良的人。过年在大场里看戏的时候,他披着军大衣拄着拐靠在墙角,我也到门市部买一个五毛钱的面包给他,他是高兴的。
没过几年,太爷八十岁,我十五岁,他便死了。他走得很突然,但似乎也预谋已久。有一天他来到家里,叫我去他那里和他吃顿饭,这很奇怪。不假思索,我以要做晚饭为由拒绝了他。他又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说不准。他站在那里显得很局促,一会就走了,欲言又止。过了几个月,快冬天了,他又来叫我,还说如果嫌他做的饭脏的话,我就自己来做,我突然很尴尬,他看穿我了。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我只记得,我依旧没有答应他。这次他坐了很久,天快黑了,他走了。同年腊月,我还在镇上上学,父亲来赶集,告诉我太爷早晨起来突然栽到在灶台边,然后便不省人事,已经守了好几天。我并没有意识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哦了一声。过了两天,腊月初六,放假了。腊月的傍晚,空气很阴沉也很冷,上山的路上,僵硬的地面被厚重的积雪覆盖,显得软弱。翻过一个、两个山头,离村子越来越近,大喇叭里的哀乐传过来了,鞭炮声也传过来了……同伴们兴奋地说:歌,听,你太爷死了吧。是的,他终于躺进了那口黑漆棺材。院子里摆放着十几个花圈,一位长者正伏案写着挽联。每个人都很自然,没有高兴或者痛苦,都在忙碌地准备着法事和酒席。我比死亡晚了七个小时,太爷并没有等到我,或许他已经不再等我。所有人都没有哭,八十岁的人死掉是自然的事情,我也不能哭。晚上听大伯母和姑姑聊天,我才偷偷落了泪。伯母说,年初太爷跟她说梦见太太了,太太在怪他这么多年了还不去找她,太爷说他恐怕活不过这一年了。果然如此。他死掉的这天夜里,我终于知道他生前想与我吃一顿饭的原因。太爷是孤独的。
如今,时隔多年,我不记得最后一次见他的情景,我也记不清与他相处的往昔,但这罪孽的感觉丝毫不减。太爷死后,爷爷又住进那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一副棺材变成了两副。我时常出现在那里,看着爷爷做饭,棺材像案板和厨架一样发挥着作用,我坐着小凳子,靠着棺材,与爷爷聊着天,聊没有我之前的事,也聊没有他之后的事,周身被火光照得温暖。
上海
2016-9-13稿,2024-7-6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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