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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门》2009年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包括三篇发表于《十月》的中篇小说,《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2005年5期),《一树丁香》(2006年2期)和《六本书》(2008年3期)。故事发生在某区域E大学,该区域“仅有的两所全国重点大学之一”,另一所是N大,现实中在该区域只有一所全国重点。据《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所写,时间在2004年后,实际上更可能是2002年。随后的2003年有博士点申报。下一次就是2006年了,在小说发表之后。《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则是在2004年。《六本书》中又报博士点,就是2006年那批。那是最后一次按二级学科申报博士点,2008年起按一级学科申报。因此故事的时间是2002年到2005之间。三部中篇虽然是分别发表,但主要人物相同,故事情节有衔接,内容互补。
《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写申报博士点的故事。校长孟庄坚持要上电影学博士点,所倚重的学术带头人金河虽然反对也尽力帮忙到处找或在学校接待学界牛人,因为当年他高考险些落榜,是孟庄把他招入E大。“我有什么办法?老师要生存,学校要生存,要生存就得跑点就得走科研型大学的路子。按说,我只是个教授,上不上博士点跟我关系不大。可谁让我搞了影视,谁让我进了这个圈儿?学校在这个圈里有难处,我能不露头?(p. 52)”当然还有孟校长的知人善任洞若观火。具体办事写材料的是不择手段擅长忽悠在社会上有些名气的中文系主任李冰河。他相信“名气就是生产力。(p. 14)”还有不学无术为人卑鄙的中文系资深教授、前系主任林若地,李冰河的硕士导师。学校重金从区域外两所大学引入两位知名教授、从区域内N大租赁了三位教授,资助教师出版专著,与电视台电影厂合作。这些确实提升了学科的实力。写材料需要生花妙笔。“材料中是有一点理想化的色彩,可是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材料中的目标基本都实现了,只是极个别的地方还值得进一步推敲,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几近一个真实的神话了(p. 65)”李冰河不听孟校长的指令,把申报材料给金河看。金河一度删去了材料,弄得众人压力很大,后来金河还是拿出了删去前拷贝的副本。材料之外,也作评委的工作。“‘搞评委’无外乎采取两种办法:请进来和走出去。请进来的方式可以是办讲座也可以是办会,主要是‘搞’通讯评议委员;走出去的方式即一对一、脸对脸的沟通,主要是‘搞’学科评议组委员。两种办法没有质的区别,只不过前一种比后一种多了一层遮羞布。(p. 47)”最终取得了成功,整个投入估计在三百万以上。顺便一提,即使在2003年,我觉得开销也不算太大。在申报过程中,副教授古树林反对,被说成是神经病。他“是典型的中西结合的产物,做人讲究东方式的道德,做事讲究西方式的原则,他不愿意给领导添麻烦,他相信领导会按规矩办事的(p. 34)”。当下学者的生存策略可能要反其道而行之,做人讲究西方的原则,做事按照东方的规矩,前者为经常,后者为权变。
申报博士点是学界特有的故事,有些像商场上的公司主板上市。博士点确实是潜在的资源。“一个一级学科学位点后面跟着一大堆利益,学历层次越高国家和社会的投入就越高,投入高了,什么都活了,这跟盖大楼和修公路一样。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盖大楼修公路呢,因为摊子铺得越大受益的人就越多,并且这种受益不显山不露水,大家皆大欢喜。从2004年开始,国家对博士点进行总体控制,这说明博士点这几年有盲目膨胀的趋势,可是受利益的驱动越控制越有学校削尖脑袋往里钻。(p. 31)”博导更是大学教师重要的职业标的。“博导不是职称,只是一个资格,资格历来都是虚的。可有些大学把虚的弄实了:谁当了博导谁就是学术权威谁就可以卡住要评职称的人的脖子,谁就可以得到数目很大的科研经费,有的学校首批博导甚至可以分到一个大房子甚至只要有一口气就可以干到死。(p. 134)”众所周知,现在博导没有当年炙手可热。原因很简单,管理部门下放权力,各校都可以评,稀释了稀缺性。小说还提到大学的松散特点。“大学管理的粗放、思想的相对自由及个性的绝对完整导致了其内在结构的松散,一般来讲,很难有一种声音是一呼百应的(p. 31)”。不过,这种情况似乎在发生改变,特别是工科主导的大学。小说还涉及传统学科与新兴学科的关系。金河的导师因为他由古典文学转向影视创作,有十年不理他。后来金河随着孟校长登门拉票时,导师批评说,“你是嫌书斋太寂寞了。在你看来,古典文学在大众文化泛滥的今天,已经处于边缘化了,你想过没有,金河,也许是你的心理边缘化了。(p. 67)”不过,从学校学科布局的角度看,“在这大众文化喧哗的时代,传统学科非要死扛还有什么意义?(p. 72)”
《一树丁香》侧重写男女关系。男主人公仍然是金河。“金河在外界的形象是矜持的、儒雅的,对任何事情的态度都是温和的。总之,是满有大师风范的。(p. 99)”“有真学问有社会影响力,他既生活在现实之中又不趋炎附势,既与现实和解又保持个人尊严,既不积极对抗又不随波逐流(p. 84)”。与金河关系暧昧的是单身的副教授柳琴声,有名的E大学有妖气又有冷气的美人。初次打交道是在《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金河到银川挖人,在机场随身的包被偷了,无处可去,柳琴声去送钱,也帮他开展工作,两人之间有些暧昧。在《一树丁香》中,金河不断在信箱中收到示爱的纸条,署名是柳琴声,但柳不承认是她所写。两人到包头开会时有一夜同居一室,至少是有婚外情。柳琴声同时似乎也接受李冰河的追求,让金河很不满。柳琴声爱慕金河,但对他也有客观的认识。“你干什么事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吃不准利弊得失你肯定不迈步。对女人的态度也跟你做学问一样,拿捏得特别好:你能拉手绝对不拥抱,能拥抱绝对不接吻,能接吻绝对不上床。(p. 106)”金河的妻子云霞在房事方面长期得不到满足。在《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中博士点批下来后语出双关地批金河,“你不是没能力,你完全有这个能力!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吗?思想不到位,认识没跟上,服务意识差。知道你犯的什么错误吗?这叫不作为!(p. 73)”为此她故意离开,让暗恋金河的女研究生王冬梅到家里照顾金河的生活。王冬梅在《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开篇就登场,向金河介绍了自己的名字,结束时再次出现考取了E大的研究生。在这部中希望金河推荐她到电视台当主持。另一位女研究生舒平为男朋友报考金河的研究生,也在贴金河。那些字条是王冬梅所写,她主动投怀送抱,但被金河拒绝了。校学术委员会成员、学科组组长林若地以正高职称为诱饵逼系里副教授马飞飞上床。“马飞飞是外国文学博士,有灵气,也很勤奋,凭着自己的努力顺利地评上了副教授,可破格教授申报了两年也没通过。她要强但还不算功利,现实但还不算庸俗,为了让评委多多了解她,也跟评委打招呼。但她不会像有的女老师那样对林若地发酸冒嗲弄得他们身子发软裤子快掉下来,更不会去 ‘献身’了。(p. 95)”金河为了柳琴声的正高职称,主动担任了新一届学科组组长,并宴请学科组成员,他请他们“洗脚”,付小费钱不够只好让王冬梅去送。王冬梅谴责他,“可你看你还像老师吗?还像受人尊敬的教授吗?(p. 116)”。只有一个晋升名额,学科组投票时,在金河引导下,过去一直受压制的古树林全票通过。“古树林自成一派,他每天蜷在书房里,要么读书,要么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文章都很少写,更不用说去参与系里的是是非非了,他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半个。(p. 84)”“善良、温和,思考得多、表达得少,是一个既有主见又内心肃静的人。(p. 109)”柳琴声和马飞飞都没有上。因为有人举报林若地骚扰马飞飞,林若地怀疑是古树林,殴打了他。古树林住院后淋雨发烧,在结尾时病逝了。故事开始不久,有位教古汉语的退休返聘教授,在私立学校讲一上午课才挣两百元,林若地告诉他,李冰河在电视台策划节目一上午六千,老教授当场晕倒。晚上从阳台跌落死亡。因此,整篇故事都有死亡的阴影。读起来没有感受到一树丁香,反而是满地鸡毛。
除了前述校内校外收入的巨大差别,还有些学界特点的是E大学要遴选终生教授,待遇比博导高,退休不受年龄限制。林若地之类老教授很热衷地布局谋篇。其中一个活动是大办他的剧评工作室纪念会。席上教授们的对话颇有机锋。“一位瘦教授说:‘老林,跟冰河一比,我们都是老朽了。我们这些人,熬了一辈子,到50来岁弄个副教授,到60来岁弄个教授,死乞白赖地弄到手了,却又浑身乏力攥不住了。你看看冰河,33岁就是教授了,当教授能当半辈子,那种感觉肯定是每天都行走在云之上,往下一看,E大校园内全是蚂蚁。蚂蚁赶蛋,只有滚的份了。’一位胖教授附和着说:‘……有一句话:他们一天天好起来,我们一天天烂下去。还是面对现实吧。我是不当蹲山猴子呀,死在那儿烂在那儿,烂多讨厌,一股臭味儿。还是趁早滚吧。’李冰河表面上对林若地很尊敬,可对他多年来动不动就以老大自居早就一肚子意见了,因此借坡下驴地说:‘现在新一代知识分子的人生进程提前了三分之二,到三十四五岁就成了博导,把所有该解决的都解决了。我又算什么?在北京,像我这样年龄的博导跟E大校园内的宠物狗一样多,满街乱窜。’(p. 94)”在金河看来,李冰河“是明星,是为稻粱谋而每天上电视的教授明星;是政客,是凭借知识资本和学术晋升往上爬的文化政客。是物质主义者是实用主义者,是投机分子是学术骗子……总之,一个字:俗,两个字:庸俗、粗俗、媚俗、低俗……(p. 106)”当然,李冰河也有他的说法。“教授们不和......机构接触,他们的研究永远是学院式的,永远当不了......的智囊。......需要的教授是知道......想什么的教授。 (p. 82)”至于林若地,金河“对林若地的学风和文风是十分不屑的,但跟林若地从没发生过正面冲突,正是为了避让,他才跑到包头开了一次不着调的学术会议。而他的内心时时都会受到正义、真理的超然物外的原则的感召,时时都渴望斥责腐败、保卫弱者、反抗权力。这样一来,他的内心便充满矛盾和焦虑。(p. 99)”金河也反省了自己,“不在乎金钱、权力和地位,我在乎知识分子的尊严。我现在老想取代林若地,我是真堕落了,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第一次堕落,没了思想和理想,堕落于平庸和平凡之中。(p. 125)”
《六本书》写申请电影学博士点成功后聘博导以及准备申请古典文学博士点。标题有些古怪,似乎是说为了上博士点当然也为自己当博导,有些人要写六本书,这些人包括过去出过场的前中文系主任林若地、过去没有出过场的郁君子和学报主编朱小波。故事开场是开会评选博导,但主管学校拨款的自治区副主席都来电影干预,无法进行下去,只能作罢。金河开始仍然在名义上负责申报,但他不太积极。具体干活的李冰河一度想取而代之。没有成功后就不太积极,金河在处理各种事情时也理解了他上次申报中的不容易。郁君子女儿跟那位过问博导的区域领导的儿子订了婚,而受到特别关照。为了写书,郁君子专门住进博士申报工作组在宾馆开的房间。后来与女服务员有不正当关系事发,还发现他以另一位教授的名义到处写告状信。小说快结束时再次评选博导,金河等胜出,包括学问人品都好的一位副教授,林若地和李冰河都没有入围。
这篇小说更加突出了教授们蝇营狗苟或生活艰难的侧面。前者如林若地常年不丢垃圾与邻居争吵,却到校长办公楼在书记上厕所前去占个坑打扫干净,因此书记一度在帮他争取全国名师;更有林若地的文集抄袭邻居,发生争吵,使得原来是好朋友的两家孩子都有矛盾。后者如金河的弟弟陪母亲从农村进城看病,不敢让妻子云霞知道,偷偷住在外面,为付医药费还要向柳琴声借三万元。小说也写了大学中人际关系。“大学不需要坐班,同事之间仅在每周的例会上见一面。表层上,人和人比较疏离。深层里,人际关系极其微妙甚至复杂。为什么?大学就那点破事,奖金、津贴,学位、职称。你多了,我就少了;你蹿上了,我就被挤了。……大家都喜欢瞄儿着别人,都喜欢琢磨别人。只有掌握了别人的动向,自己心里才踏实。(p. 130)”其实现代大学情况并非如此,政府和企业有各种资源教授们可以争取,教授们的关系并非零和博弈。说到开会,“大学老师都不爱开会,不管是学校的会还是系里的会,他们都会找各种理由逃脱,但有两个会例外,那就是校、系两级的学术委员会和学位委员会,因为这两个会涉及到科研立项、职称评定,导师聘任、学位授予。这都是要命的会,教授们自然不愿意失去话语权。(p. 132)”还有对学生现状的解读,“现在的学生不相信这些带有理想化的劝诫,他们只相信自己只相信不择手段的竞争。(p. 143)”以及一般的人性,“所谓的自尊和心性都是炫耀给人看的,他们如同书纸一样薄,一戳就破。(p. 198)”还有社情,“在这个社会里,垃圾是有用的!(p. 84)”
结集后增加篇后记《发现自我灵魂的幽暗之处》。主要是表达对大学现状的不满。“大学是半个名利场。教师们把日常的那点课对付完后,剩下的时间就是连滚带爬第去刨闹职称了。(p. 219)”“大学还是半个官场。…….往往把一个专业领域搞成了江湖……. 教授们对人际关系经营的热情远远超过了对真理的追求。(p. 220)”至于原因,在作者看来,包括两个方面。“跟体制有些关系。(p. 220)”“教师品质自身变异是要自己负责的,因为你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不能只要待遇而不担当其相应的责任。(p. 220)”这些议论突显了作者的传统大学观,大学教师是知识分子。对现代大学职业化缺乏理解,就会对大学发展方向缺乏预见性。作为评论者固然无妨,但可能多少有些误导从业者。现代大学在发展中,难免沙石俱下。“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但是发展中的问题只能在发展中解决,回到过去并非是出路,其实也不可能。优秀的作家,就是坚信传统的大学观念,仍能写出反映大学职业化现实的作品。
作者倪学礼1967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1987年9月考入内蒙古大学中文系,1991年7月毕业分配至华北石油管理局呼和浩特炼油厂,历任宣传干事、车间书记。1995年9月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攻读戏剧影视文学硕士研究生,1998年7月获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2002年9月在本校攻读博士学位,导师蒲震元教授,文艺美学方向,2006年获中国传媒大学博士学位。2010年入选教育部人才。现任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讲授《影视剧作》《纪录片创作与研究》等本科生和《电视剧策划艺术》等研究生课程。主要科研方向是剧作理论和电视剧编导。1986年开始小说创作,1997年开始创作影视剧本并多次获奖。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红尘染尽春衫色—学界小说丛谈之《女招商局长》(学界故事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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