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人在校园。父母是教师,念书二十几年,教书n年。
没吃过糠饭、树叶饭,也没吃过8888元一桌的豪宴。
吃饭一事,虽是最为熟练兼热爱,终究乏善可陈。
拣饭的营生,只干了一年。
那是初一。我在妈妈教书的学校上学。是个小学校,几乎没有寄宿生,大多学生只在食堂吃中午一顿。当时生活的确改善了,最明显的佐证是食堂的水槽里出现了剩饭,不止是零零星星的饭粒,还有成团成块的饭球,最大的足以媲美我的拳头。2年前还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那是粮食啊!粮食!虽然不便拿来喂人,也不够拿来喂猪,喂鸡却是完全可行的。于是我多了个小竹篮,周一到周六(当时休周日),每天吃完午饭就跑到食堂去拣剩饭。
我的同行是同班同学芳亚。芳亚的父亲是妈妈同事,母亲是农民,家中孩子众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芳亚比我精明、比我能干、比我吃苦、比我敢下手。我每天吃完饭再去水槽边淘,她天天不吃饭直奔食堂。不管是桌上掉的、地上倒的,还是人碗底剩的,通通不放过。水槽里大块肯定是她的,必要时她可以用左手摁住我的右手,剩下我的左手自然抢不过她的右手。每天她的收获总是我的两倍以上。同行是冤家。商业竞争的残酷和我自己的无能,初一就深刻体会。好在妈妈只养了三、四只鸡,不过下蛋自家吃,我市场占有率虽低,也足以养活我家那几头小鸡。那一年的鸡蛋特别地香,过年杀鸡,妈妈第一个夹给我两条大腿。劳动的果实,真是好啊。
第二年妈妈换工作,我换学校,搬进了楼房无处养鸡。拣饭一事,成为绝响。
抢饭的营生是在高中,其实不是我干的,我只是摇旗呐喊的主。
我高中住校。那是一个很大的学校,足有2000学生,几乎全部住校。当时已经有了粮市,但2000学生一日三顿的买卖还是很难满足。我的家乡是山区,比较穷,商业经济至今不发达。何况市场上的粮食远比粮店贵。所以我们开学时,不但要交学杂费,还要交大米。每人每天1斤,不分男女,1个学期123天,就交123斤,决不多收。初中生可能少一点,我不记得了。城市学生,交粮票和钱,按粮店售价交,学校派人买。农村学生,就直接交大米。交谷子也行,1斤谷折7两米,学校有电磨自己磨,打下来的糠正好喂猪。我们那不产小麦,面粉是希罕物。
大约有80-90%的同学是农村的。所以每个学期开学时,大担小萝的米啊谷啊挤满校园。老师们集体上阵,称米的、量谷的、记帐的、开收据的、往仓库里搬的,从早到黑,忙到不行。那时的人比较淳朴,米交到学校给儿女吃,都挑新鲜的好米送。相比之下,粮店里只能买到三年的陈米。吃起来却不分彼此,其实米饭一事,我们城市同学是沾了农村同学的光的。
交完米,并不给饭票。而是拿收据到班主任那儿报到,生活委员造册登记,10个人1组,余下的与下一个班拼组。米饭是放在铝制的屉子里蒸的,蒸好后,拿出来,师傅用铲子划成10块。每个吃饭组,学名'生活小组',派代表去领一屉,拿回来一人一块。那年头还没有科学化管理,师傅们做事也不大精细,每屉的饭量和每块的大小,难免颇有差异。具体到吃饭小组,比较好解决,中午我拿小块,晚上轮到你,实在差别大,就重新划线,我做细菌培养的划线功夫就是当年的底子,毛毛草草、养成恶性。饭在屉里,公平在人心,吃了两年,倒也没因此红脸。
问题出在上窗口取饭。取到满满地冒尖的大屉,高高兴兴回来。取得平平一屉,平平安安回来。不凑巧取到下陷一大截的小屉,那是绝对不肯罢休了。那可都是十几岁的大姑娘小伙子,呼呼地长个子,能吃着呢。食堂又没油水,最高级的菜1毛钱,86年,也就没什么好东西了。大部分菜5分钱。应季的小菜如空心菜是2分钱。空心菜这玩意儿贱,割完就长,简直吃不完。后来在大城市里见到金贵的空心菜总觉得在哄抬物价。这是后话了。顿顿吃的是这些菜,自然能吃米,现在我一个月吃不了10斤米,那时候一天1斤根本不够,到晚上就饿得哇哇乱叫了。本来就不够吃,还缺斤短两,如何使得!脾气大的就与师傅吵,性子柔的就款款地求情,老江那组最狡猾。老江物理学得好,不但会考试,还会理论指导实践,根据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基本原理,每次取饭都派花鸡出马,花鸡是真名,姓奉,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妹妹。那年头没有化妆一说,是真正的青春美丽。师傅们多是青年小伙子,自不能把小份给花鸡。他们几个,借花鸡的光,几年下来多吃了不少白花花的大米饭。
上面说的是正常情况。凡事都有例外。何况当年还不懂得搞什么应急预案,教育部也不在网上报上热情关怀学校食堂。每学期都有那么几次,蒸饭出了问题。到饭点了,2000学生挤在食堂,2000个肚子咕咕做响,4000只眼睛热烈盼望,等啊等,等啊等,终于出来了一批,热腾腾地冒着气,散发出比若干年后美女还强烈的香味。每个小组聚成一团,异口同声地推选一个最强壮最勇敢的代表。200个代表啊,承载着吃饭小组全体同仁的信任与期望,奋不顾身、英勇直前、排除万难,合身扑将上去。外面的要挤进去,抢到一屉的要挤出来。以窗口为圆心,形成5米左右的半圆,代表们在圆内竞争,亲友团在外围摇旗呐喊。推的推、拽的拽,喊的喊、叫的叫。若干只鞋子物离原主、若干只手被热屉子烫着。场面壮观、气氛热烈。实在比运动会还精彩十倍。此情此景,记忆深刻。十几年后同学聚会,还能描述某时某次某位抢饭高手的丰功伟绩。
抢饭的时间不到2年。改革开放实在太快,没给高手们太多机会,粮食不再凭票购买,粮店与市场价格相当。定额吃饭也就取消了,改成各人自己买,爱吃多少吃多少。颇少了一些乐趣。
食堂菜又称大锅菜,其言不虚。高一、高二的同学要轮流进食堂帮厨,大开眼界。原来我们的食堂用的是一个足足有5尺的大铁锅,女生可以躺下。炒勺很实惠,就是翻地的铁锹。2分钱、5分钱的青菜,就是师傅们一锹一锹翻出来的。我试过,根本翻不动一锅菜,师傅们是真有水平的,比‘炊事班的故事’里那班小子强。师傅们蒸饭炒菜,喂饱我等之余还负责喂饱几十头猪。食堂养猪不用打猪草,学生交来的谷子打下糠,混着每顿大家伙儿剩下的残羹剩炙,足以养活几十头大肥猪。学校大了,档次也高,较之我与芳亚拣饭养鸡,自不可同日而语。每学期开学,学生们进校了,猪仔们也进校了。一百多个日子,学生热烈地抢饭吃饭,猪们也热烈地抢饭吃饭。学期结束,学生们要回家了,长成了300斤大胖子的猪们,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我们的校长,不懂得发表演说,爱校爱学生,只晓得叫来杀猪匠。于是吃了一学期2分钱、5分钱的我们,就有2天大碗吃肉的好日子了。似乎是每人一碗,海碗,堆得高高地,什么配菜都没有,完完全全、实实在在、百分之百地是――猪肉!
子在川上曰:逝着如斯夫!
二十多年过去,芳亚、老江、花鸡、老校长,你们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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