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到新疆的第二天就开始干活了，挣139元。

还是那句话，每当我觉得文字是一种绝好的表达方式时，我便开始可怜母亲不识字。

忽又想起，父亲说过让我瞬间极震惊的一句话。那是夜里十一点多了，这个时辰收到父亲的信息，本就是一件让我会震惊的事情。父亲说：你问问你妈，她好像心情不好。普通的简单的一句话，可是你相信我，我真的不能理解。“心情”“心情不好”这些字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会有心情，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母亲需要别人去关心她的心情，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把心情与母亲这样四个字放置在同一个画面里。母亲是个称职的文盲，离学校最近的时候是给上小学的小舅送午饭的时候，当然，过年的时候也离得近，但是过年的时候去看戏，那时就叫寺，不能叫学校。母亲又笨，她自己不识得一个字，她今年47岁，可她还是不识得一个字。她即便总唠叨，她也不会说心情两个字，这样的词，她如何说得出，她说不出你就知道她有多笨了，她自己不识得一个字。

所以，我从来认为母亲是没有心情的，这并不算错。她最多算一个喜欢唠叨的村妇，习惯唠叨的村妇，我从来不用关心她的情绪，也不用安慰她。唠叨得烦了，她总会停的，或者，我一凶，她总会停的。恐怕熟悉我的人会质疑我会对母亲凶。是的，高中的时候我就会了，高中之前呢？我不记得了，不信你可以去问我的朋友D君，她是见过的。她当时也惊疑：没见过你对别人凶，为何凶母亲。可能因为她是母亲吧。即便她会哭，我也不会难过，不会认为她心情不好，母亲是没有心情的。心情两个字于母亲，就仅仅是两个字，母亲又笨，她自己又不识得。

父亲让我问母亲的心情，这，我不知从何问起。思忖好久，接通电话：问睡下没，问天热不热，问今天干了什么活，问今天挣了多少钱，问什么时候回家。然后，早点睡吧，明天四点还要起来干活。母亲的心情，我问不出口。

今天下午，母亲给我打电话，听得出她哭过了。母亲的眼泪是多的，我想这一点我是遗传了母亲。她遇到问题，最终会想到我，这两年，她想到我的时候多了。她跟我说，她手机里本有2010元，今天工头把大家的工钱都发给同村的某人（男），某又把连母亲共6人的834元转账给母亲。母亲也点了收钱，微信上也显示已收钱的模样，大家都认为这是，也默认这是已收到钱的意思。同行十来人，几乎都不识字，我说几乎，是因为某是识得一些字的。母亲收款后随即给5人，每人转去139元，母亲发现自己只剩1315元了。母亲的钱不见了，钱不见了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呢，可能就像你构建了几个月终于成功的质粒，但所有相关痕迹莫名掉进垃圾桶（或被某人误扔），垃圾又被阿姨收走，然后连着整栋实验楼的垃圾被垃圾车拉走一样吧。母亲去找某，母亲承认自己点了收钱，而且已收钱，但是手机里并没有钱。某跳起来了，喊着谁要是拿这个钱就回去抓药吃（我有必要解释一下，抓药的意思就是诅咒拿钱的人家人得病灾），他把手机举着给周围所有人看，看他转了账，看母亲收了钱。他明天还要去市场上，让市场上所有人都看看。母亲自然讨不到答案，母亲也知道她收了钱，在大家的计算下，母亲也知道她给5人转出的钱是自己原有2010元。

我让母亲身边人给收款界面拍照，我看到“已收款，未入账”6个字。我百度知道了是转账方设置了到账时间。我告诉他们，某坚持不承认他设置了时间。我是信他的，即使他识得一些字，但他绝不会弄这种设置的。事情还在僵持着。又过了许久，母亲又打来电话，她尽量压着要哭出来，说钱还没到。这次我帮她确定了是2小时之后到账，到账时间是19:39:14，还有4分钟就到了。事情结束了。

事情结束了，我还是不安慰她，我告诉她要大气，要沉稳，要与人和平相处，她所能遇到的事都是极小的，而且只是这么一点钱的事，不要凶，不要发脾气，不要急，不要骂人，万不可对别人不起，不可挑事，尤其大家都是乡亲，而且即使吃亏，也没有许多亏。于我，母亲从来是默认的反应。就算母亲因此没有吃晚饭，哭得嗓子暗哑，泣涕泗流，我还是不安慰她。

事情结束了，我想了很久，我依旧想不出两个小时中母亲经历了怎样的情绪变化，想不出如何形容母亲的心情不好。当我默念“母亲、心情不好”时，我依旧尴尬得难以启齿。

我想到近来构了两月没有构成的质粒，想到吆喝了三月没有实现的尾静脉治疗反而惹了跳骚咬得我满身疙瘩，想到分析了半年没有结果的测序数据，想到复苏的细胞一皿一皿死掉，我写下：

我心情不好，简直糟透了。

2021.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