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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在小区附近的商场里独自闲逛,被大厅里的耳饰柜台吸引了。
看了看亮闪闪的耳坠,又看了看价格:没几克重的银饰敢卖上千元?真是离谱。
我转身离开。没走几步,有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突然从面前冒出来:“美女,我们店里正在搞活动,免费赠送香薰和泡脚精油,免费的。”
“不用了,谢谢。”我保持礼貌的微笑,摇了摇头。她还要说更多,我又转身回到耳饰柜台寻求庇护。
每次面对推销,我内心总是备受煎熬。作为一个不擅长拒绝别人的人,当向推销员们说出“不需要,谢谢”的时候,全身肌肉会紧张地绷紧,总觉得对不住那些勤勉的、笑脸相迎的人们。而也许是因为我拒绝的语气不够坚定不够冷漠,效果常常适得其反——对方反而像得到鼓励似的,更加热情地介绍他们的产品。
我在耳饰柜台前又停留了一分钟,假装被这些贵得毫无道理的耳坠重新吸引,年轻美丽的售货小姐奇怪地瞟了我一眼。
受到两面夹击,我更紧张了。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刚才的女子,她还站在刚才的地方。但耳饰柜台终究不是避风港,我原本计划去餐馆吃饭,吃完饭还要赶回家寄快递,快递小哥承诺在晚上7点钟准时上门取件。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鼓起勇气朝刚才退回来的方向走去。我天真地以为,推销者在被拒绝之后,就不会再做二次努力了。我应该是安全的。
“美女,我们店里的香薰真的是免费送的,不登记你的任何信息,只要你去一下就行,就当帮我完成任务吧!”
“呃……不需要,谢谢……”我试图从她身边走过去,可是她开始跟我并肩以同样的速度行走:“真的是免费送的,不要你花一分钱。我们店每天给我分配的有任务量,你去一下,花不了多长时间。”
“真的不需要……”
“就帮我完成一下任务,求你了。”她开始现出哀求的语气。这句话,仿佛给我戴上了道德的枷锁。只不过去一下店里而已,连这都不肯,似乎有些太冷漠了。
我仔细盯着她的脸,这张擦了厚粉底、画着暗绿色眼影和不均匀眼线的脸已经不再年轻,上面并没有同步流露出同样真诚的表情。看来,这些话,她已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她寻觅的目标应该都是像我这样对于说“不”感到心虚的人。
尽管隐约觉得其中有诈,我开始感到有些好奇:一家承诺“免费赠送××”的店,到底会用什么手段来掏出我口袋里的钱呢?毕竟,商家派推销员拉人进店,一般都要登记来者的姓名、电话等信息,只送东西出去、不收回点儿什么,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逻辑。
既然就在商场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不妨过去看看。
“你们的店在哪儿?”我问。
她高兴起来,忙不迭地边走边介绍:“电梯上去就是我们店,我们的店是北京同仁堂下面的,你放心就是了。”
店面位置倒是的确如她所说,但是走进去之后,并没有看到“北京同仁堂”那黄底红字的招牌。
一进店就是前台,有个拎着超市购物袋的年轻女孩正在那儿领什么东西,可能就是店家宣称“免费赠送”的那玩意儿。
但推销的女子没在前台停留,而是径直将我引到前台旁边的一个小房间。窄小的房间里摆着一套按摩店常用的躺椅和脚凳,浅紫色的座椅看上去还算干净。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看到我困惑又警惕的表情,她解释说要为我介绍一下这家店。介绍?这可是刚才的剧本上没有的内容。
我站在椅边,想听听她要怎么介绍。
“美女,你坐下听我讲嘛!”她热情依旧。
我表示站着听就可以。
“站着多累啊,你坐下嘛!”她坚持道。好吧,坐下就坐下。我侧身坐在椅边。
“你坐正一点嘛!这样吧,你脱下鞋,让我们的老师给你看看。”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年轻的小个子男人,看起来很精明的样子。以前只听说过理发店的Tony老师,没想到按摩店也有“老师”。
但我表示不想让“老师”看脚。
“我们店里的老师都是很专业的,美女你放心好了,给你看一看,不花你多少时间。看完之后马上送你我们的礼物。”她继续承诺。
作为一个意志力薄弱的人,我终于又没能扛住她的再三劝说,于是同意让“老师”看一只脚,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小个子男人坐在矮凳上,右手戴上透明的一次性手套,手套已经破了,不知道已经重复利用过多少次。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按摩师迅速从地上的一个塑料盒里抠了一块黏糊糊的膏体,抹到我脚上。对方已经拉开了做按摩的架势,嘴里也不闲着。从按摩的作用讲到附近中医药大学的师生都来本店做按摩,又着重讲到本店的价格经济实惠,充值500元可以做10次按摩,平均一次才50元,现在正巧搞活动所以才这么便宜,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
哦,原来是拉人进来办卡的。
说话时,按摩师的脸上没有太多“真实”的表情,总让我觉得戴了一副面具。跟他的绿眼影女同事如出一辙。
正好我刚读过一份关于盲人按摩师的调研报告,自认为对按摩师这个群体多少有一点了解,便跟他聊起学按摩和做按摩的生活。他见我了解业内的情况,开始有点高兴地谈起过去学习的经历,以及从老家出来做这行的不容易。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脸上的面具消失了,像人们正常聊天时一样有血有肉。
但没过多久,话题又被他引到办卡上。
被他带入办卡的语境之后,我竟然也觉得,平均50元一次的按摩确实挺便宜,要不就办一张?
他看出我的动摇,立马转身冲门外喊了句。一个画着浓妆的高个子女人旋风般冲进来,手里拿着移动POS机和手机,严阵以待,笑眯眯地问:“美女,刷卡还是手机支付?”
我意识到进了圈套,尴尬地摆摆手说:“不好意思,我还不想办卡。”
高个子女人的脸色立马变了,原本瘦长的脸变得更长了:“现在搞活动,500块钱做10次,以后可就没这个价了。”
我把账赖到不在场的老公身上:“先不办了,老公不让我办。”
高个子女人更加气势汹汹:“你连500块钱的主都做不了吗?”
“是的。”把财权推掉,就没有羊毛可薅了,我想。
高个子女人还想说更多,小个子男人摆摆手让她先出去了。
至此,推销的套路终于明了了。
负责拉人的女子每次都提出一个小到让你难以拒绝的请求,比如先是请求你上电梯、去一下店里就好;到店之后,请你看一眼按摩的房间;进到按摩间之后,请你坐下听她讲几句;坐下之后,让你脱鞋,要为你看一下健康状况……直到最后才引入办卡的正题。环环紧扣,当真严密得很。
此后便是拉锯战,由按摩师反复给来者洗脑:按摩有多少好处、本店办卡多么实惠。
高个子女人出去后,按摩师沉默了一小会儿,手还在我脚底板上一圈一圈重复地按。
我想我得赶快走了。以前在某公立按摩院做过一次按摩,当时的确感觉有些效果,但这家店用半欺骗、半强迫的手段要求办卡,而且专业水准不明,又傍名牌,实在让人觉得不靠谱。
这时年轻按摩师又开始喋喋不休。我感到兴味索然,这次探寻该结束了。
我正琢磨着要怎么脱身,忽然看到这个年轻男人一张一合的嘴上已经起了干皮,感到有些于心不忍:这些离乡背井讨生活的人,要用这种不算光彩的手段才能赚到钱,也蛮可怜的。
我决定直接付给他这次“免费按摩”的钱,然后再也不进这家店了。
但按摩师坚决拒绝了。
他大概看出眼前坐着的人抠门儿到不会花500块钱办卡,也可能是之前的闲聊让他不再完全把我当成被宰的对象,于是试探着问:要不你先办个100块钱两次的卡试试效果?这是我们给附近大学生的优惠价。他补充了一句。
那就这样吧。
高个子女人又一次旋风般地闪进来,收走了钱,内心大概还在翻着白眼。
回到前台,她递给我一张印刷粗劣的纸卡片,作为下次按摩的凭证。还给了一个紫色的小包,这就是绿眼影女人最开始哀求着要“免费”送出的“香薰包”。
我拿着它们走出店门,把纸片撕碎,和“香薰包”一起丢进垃圾桶。
几天后,我在另一家商场里闲逛,一个小伙子从旁边迎过来:“美女,我们店里今天搞活动,免费送您一个小礼物,只要您去店里领一下就好……”
我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原刊于2018年6月22日《中国青年报》08版,原题《你的免费热情我消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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