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由“超越”到“嵌入”
人们从不同角度总结人类社会的发展阶段,譬如根据某某“主义”的划分,但是实际情况复杂得多,充满个案甚至反例,在学术界也难以形成共识。至于远古—古代—近代—现代—后现代的划分方式,没有内涵,仅以时间划分,几近于同义反复。相对而言,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蒸汽时代—电气时代等划分方式,具有较大普遍性。托夫勒的“三次浪潮”也得到普遍认可。之所以如此,在于这两种划分基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因而对于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具有超越性。
超越
科学发展规律。大体可以从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观和知识论等四方面理解科学发展规律。本体论有量子阶梯和相关的运动形式两个视角。
A.本体论
先看量子阶梯的视角。近代科学以降,科学家从宏观世界感官所及之对象,如气体等入手,提出原子-分子论。20世纪初至今,科学沿量子阶梯向三个方向发展:向上、向下,以及扩展。向上,指由原子分子—生物大分子—细胞—生命—大脑……,探讨量子阶梯更高的层次,自然界中越来越复杂的存在。向下,在微观上是核与电子、质子中子、夸克,最新的发现是希格斯波色子;同时伴随着宇观尺度的推进,白矮星、中子星、黑洞;微观与宇观共同指向奇点,宇宙起源。
第三个方向是扩展。近现代科学主要是抽象,由现象揭示确定的实体、本质和必然性,20世纪后,注重研究处于不同语境中的对象、主体,以及各种关系,关注演化、非线性、混沌、分裂,不确定已经成为“原理”。
运动形式的视角是基本物理运动、化学运动、生命运动、意识运动,以及微观和宇观物理运动。基本物理运动包括机械运动—热运动—电磁运动,之所以“基本”,是因为这些运动相对于其他运动最为“简单”(其本身还有众多未解之谜),以及为其他所有运动所共有。科学从基本物理运动着手,遂有力学、热学、电磁学,随后由简至繁,逐步进入化学、生命科学、认知科学,以及量子某某力学、极早期宇宙学等。生命科学和认知科学实际上包含了科学的所有门类。
还有跨越量子阶梯各个层次,遍及所有运动形式的复杂性科学。
B.认识论
认识论的主要依据是马克思的“两条道路”。[1]“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第一条道路排除主体和语境的影响,直至“抽象的规定”;第二条道路回到“表象”,是“具体的再现”,必然涉及形形色色的语境和不同的主体。上述量子阶梯的第三个方向已经涉及这一点。显然,第二条道路必然涉及复杂性科学。
C.价值观
在价值观层面,近现代科学排除来自社会和意识形态的影响,善与美的影响,为科学而科学,求真至上。当代则要求科学从属于社会,从属于善和美。
D.知识论
在知识论视角,第一条道路所得到的“抽象的规定”是非嵌入编码知识,超越特定的对象、主体和语境,可以共享。第二条道路回到现象,必然嵌入特定的对象、主体和语境,受到特定价值观的选择,是嵌入编码知识。虽然“嵌入”,但由于以非嵌入编码知识为“最大公约数”,放之四海而皆准,因而彼此间依然可以相互理解和兼容。
上述四个视角可以归为两个方面:科学活动与科学成果。科学成果固然重要,但毕竟处于“用”的范畴;更重要的是科学活动,是科学活动所培育的科学精神和科学规范,这是科学之“体”。
2.技术发展规律
技术的发展规律与科学发展规律密切相关,同时又有自身的特点,那就是与消费者,在更大范围是与社会的关系(军事技术因其特殊性而不在本文讨论之列)。以下从三方面讨论。
其一,人化。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与科学发展规律同步。在工业革命前,机械技术已经在钟表、八音盒等工艺领域得到充分发展。第一次工业革命,热机登场;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主角是电机,染料、尿素、诺贝尔炸药,以及20世纪合成材料,属化工技术。20世纪末,生物技术问世,直至现在的人工智能。类似的观点还有“器官投影说”,由四肢、五官到大脑。技术的发展就是朝着人的方向,人工度越来越高,也就是人化的过程。
其二,材料—能量—信息,被称为人类社会三大支柱。远古及古代,石器、青铜、铁器,以材料的进步定义人类的时代;随后是蒸汽、电气与核电,以能源定义;第二次工业革命期间与之后,电话、广播、电视问世,开启信息时代。
其三,所有的技术产品和过程在消费侧彼此相关兼容,在供给侧前后相继,环环相扣,形成越来越庞大完善的技术—产业体系。材料是载体,能源是动力,信息是沟通与整合的要素。
其四,马斯洛需求层次。如果说上述3点主要涉及技术本身的发展规律,马斯洛需求层次则是技术的目的,关系到供给侧和需求侧的关系。供给方通过提供商品和服务获得利润。如果达到某种垄断地位,还将获得对产业链上下游和需求方的权力。这种权力不是支配与控制,而是服务于利润。一旦到这个地步,就会扼杀技术发展的动力,有效的市场竞争机制将打破垄断。
在需求侧,在漫长的岁月里,技术主要满足生存需求,衣食住行。近代以降,两次工业革命体现的是效率和力量。
虽然技术竞争激烈,但目标相对一致,供给方沿袭投入产出比,需求方讲究功能价格比。之所以可以“比”,是因为无论供给还是需求方,参与者在理论上平权,相互之间比拼的内容大同小异,基本上沿着科学技术发展的轨迹,技术的难度不大,进入门槛较低。
综上,直至20世纪中叶,科学的研究对象是人之前,对于所有人基本上无差别的自然界,科学活动排除个人与社会的干预,科学认识要求达到“抽象的规定”,科学知识非嵌入,以及科学精神和规范,这是科学之所以“超越”的依据。技术“人化”的成果是人的身体,除了大脑之外的器官,满足对于所有人基本上相同的生理需求、效率和力量,竞争者的目标雷同、途径相似。相对于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的复杂多样,生产力和经济基础的指标清晰而一致,这是技术之所以“超越”的依据。
分裂
20世纪末,随着互联网横空出世,在科技的发展途径中出现了新的情况,一些国家因自身特殊的国情而设置防火墙以屏蔽某些网站,但并不排斥科技本身的进展;或者互不信任,如各自运行自己的卫星定位系统。这种新的情况在金融危机后,特别是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变得更为明显。美国既拒绝华为5G,也不准特定国家使用本国的科技成果。不仅美国的零部件不能供应华为,还不让华为参加很多国际组织,不能跟大学加强合作。郭台铭认为,未来将有两种5G,中国5G和美国5G。一个市场生产的设备可能与另一个市场的设备互不兼容,迫使各国、各公司在技术贸易战中选边站。两家欧洲电信集团正考虑为东、西半球建立分开的业务部门。
如果说贸易摩擦偏向经济层面,那么技术战就隐隐指向“文明的冲突”。这种“冲突”进入了相对纯粹的科学领域。美国指责“中国利用了美国科学事业开放性”;一些华人科学家辞职或被解雇;美国限制中国科学家和留学生签证、科学设备出口审查;不准非嵌入编码知识共享,等等。
倡导开源硬件的中科院计算所研究员包云岗感叹,[2]虽然每个人都有民族、国家、宗教等多重属性,但“为全人类服务”依然是大多数科研人员的终极目标,甚至信仰。但在今天看到的是目标的虚幻,信仰的脆弱。
单一的科技发展路径正在发生分裂,与文明的冲突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