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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的透镜
作者:晓 航
(http://www.kzxy.com.cn/Article/ArticleShow.asp?ArticleID=3838&Page=1,2,3,4,5)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既是没用的,又是古怪的,其中一个推论奇怪地申明:质量可以引起时间和空间的某种弯曲。
爱因斯坦还说过一句使人印象深刻的话,他说:这个世界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它竟然是可以理解的。
我是个普通的科研工作者,每天除了上班、工作,就是吃饭、睡觉,生活特别平淡。我未来的希望是娶一个合适的女人,过上舒服的小日子,一切就满足了。如果不是我的工作提醒,我才不会费心地想到地平面不是直的,因为日常生活中我看不到这个星球的任何弯曲迹象。
我师兄朴一凡可不一样,他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光线是如何弯曲的。他是个真正的天空凝望者。每天不是用巨大的艾尔德望远镜就是用肉眼凝望浩渺的星空。说来好笑,他的任务(也是我的)就是力图发现宇宙中的第一缕星光(这个任务普通人听完一定会开怀大笑)。可是由于宇宙爆炸后,那些第一批产生的恒星已经离开地球很远,所以它们发出的光线非常昏暗,连世界上最好的望远镜之一——艾尔德望远镜都难以分辨它们,这就使这项任务极其艰巨并且有点渺茫。
但我的师兄却把这个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成绩斐然。这里的原因很简单:他是天才,他能看到的和我们一样,但他能想到的和我们并不一样。
令人惊讶的是,我师兄并不努力,他每天花在望远镜前和计算机前的时间远远少于我。他总是在凝望一阵之后,就开始沉思。沉思一阵后,就郑重其事地站起来,煞有介事地丢下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出去——去玩。
我师兄什么都玩,和各行各业的人一起吃饭,赌博,频繁地找各种女人。他还特别狂热地喜欢山水画。他的宿舍布置得就像一间画室。他常常在我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推门而进,拿着一幅山水小作,问我他画得怎么样。不错,画得真不错。我总是毫无原则或敷衍或困倦地一边看电视或一边打哈欠夸他画得好,他听了之后就狂奔回屋,继续努力。
朴一凡和我从大学时就是同学,后来我们先后上了研究生,博士生。毕业之后,又在一起工作。应该说,我是最了解也最容忍他的人,他的种种不端及怪癖对我来说都像是天边的一块抹布,根本不用理睬。在课题组里,他是个思考者,也是个领导者,我则从不用脑子,不是不想用,而是用不过他。合作时间一久,我就退化到只负责记录他的语录和完成他布置的具体任务。因此同事们都嘲笑我是朴一凡的机械手。我听了内心虽然无奈,却只好接受。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虽有努力之心,却也有自知之明并且乐天知命。同事们看我如此厚道,就放我一马,他们改了一个称呼,管他叫福尔摩斯,管我叫华生。
在爱情上,我们俩也处于类似的状态。在我们俩之间始终游走着一个女人,她叫于童。她是隔壁研究所的,有一次来我们所里做实验认识的。所里的光棍们都特欣赏她,觉得她气质不错,有些小家碧玉的风范。她先认识朴一凡,后认识了我,也弄不清她对谁好,反正我觉得她对我不错,朴一凡觉得她对他好。她就这样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地对待我们已经有五六年了。我们都觉得自己有戏,又都觉得自己得加把劲儿。
但斟L一凡有一个劝降的习惯,他常常跟我说:算了,你别争了,就你那水平,根本不是对手。
我反驳说:凭什么?科研上你行,爱情上你还行?我就不信,咱看她最后和谁结婚。
朴一凡听了非常不屑地一撇嘴,极其轻蔑地说:就你?就你们?告诉你一句话,noway!这是洋文,朴一凡在表达他的自负时,常常这样。不过我敢于那么说,也并不是红口白牙的瞎说,我是分析过于童的心理的。她肯定欣赏朴一凡的才华,但她觉得朴一凡不稳定,身边女人太多,心思也转得诡秘。因此,她就适当地抓住我这根稻草,朴一凡不行还有我接着呢。这是一个十分保险和经济的策略。她稳赢不输,而我也乐得当预备队,因为我坚信这个世界并不总是给A角预备的,B角也会有机会,这个道理已经被无数事实证明了。
另外朴一凡为什么说“你们”呢?我知道他这个“你们”的意思,这时已不是在指爱情而是指科研的事情了。说来话长,和我们这个中心实验室有协作关系的,大约有七八个实验室,他们都是导师当年的关系户。这些实验室的同行们和我一样,努力但没什么思想和创意。不过在社会上混久了,人们世俗的机灵劲儿还是有,为了使这份带有科研性质的工作维持下去,大家需要科研成果,可谁能出科研成果呢?大家全都看准朴一凡,因为他是天才,他有创意,所以大家就下定决心吃定他,只要他有什么想法,大家就一起跟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朴一凡的任何一个小想法经过七八个实验室的来回振荡,就能弄成一个大的思想体系,还能发表十几篇论文。有时,甚至朴一凡一时错误的思想都能被大家飞快地利用,直到几天之后突然朴一凡醒悟过来,一边拍着桌子一边说错了,大家才会骤然停下写了一半的文章。
所以说,朴一凡就像一个十分高明的厨子,而我们——众多的实验室的庸才们就像一帮十分谦虚的食客,都在笑眯眯地等着分享朴一凡提供的免费午餐。朴一凡因此怨气冲天。他曾经在一次春节联欢会上指着大家的鼻子说,早晚有一天,我会甩掉你们。大家当时听了都哈哈大笑,表情上十分的心安理得。大家才不信呢,他们心里想,只要我们捧定你,就能吃定你,你跑不了。可我信,我师兄朴一凡不仅聪明,而且为人自私,这种事他干得出来,他是不能容忍人家这么摩拳擦掌地吃他一辈子的。因此,我理解他说“你们”时的恨意,他迟早会一箭双雕稻谷香——这是他的另一句名言,什么意思我也不太明白,对于天才的话我从来都是努力去猜,猜不着就歇了,因为我实在是个庸才。
经过努力,我们这个“星空隙望”联合课题组总算获得了一大笔经费。各个实验室的人们都非常高兴。课题组正副组长们马上开始研究奖金分配方案。这个联合课题组虽然科研上靠了朴一凡,但按照惯例,当头头发号施令的必然是另外一些人。这些人从不搞科研,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搞人际关系,乐于也敢于向领导送礼。用现代的话讲,这叫情商高,他们在这个体制下最适于当头头。
头头们关在屋里,搞了几套方案,可不久全都作了废。大家纷纷打听作废的具体原因,头头们嘴很严,不说。不过打听多了,还是能隐隐感觉到,可能是主要人员的奖金定不了,所以才使整个分配方案流产。这个主要人物是谁呢?大家一猜就知道是朴一凡,这个问题是难解决,给他多了,群众不干;给他少了,他不干。他要是不干,整个课题就不再是“星空嘹望”而成了“空中楼阁嘹望”。现在的头头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干得邪乎,他们也开始注意点门面,这就给了干实事的人一点活路——我的意思是说:一点点活路,活不好,但,凑合着活。
这天晚上,我在实验室看书。我是奉命留在实验室等朴一凡的。头头们知道我和朴一凡关系非同一般,就叫我探探朴一凡的口风,问问他到底想要多少奖金。
大约晚上十二点,朴一凡才回来。他脚步很重,通通通地走到实验室,一拉开门,一股酒气就扑鼻而来。朴一凡几乎是摔在椅子上,之后他拿起长条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你是不是又去搂陌生女人的腰去啦?”我嫉妒地问。
“嘿嘿——”朴一凡瘦瘦的脸上扬起得意的一笑,他推推眼镜,把头仰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手指自在地在长条桌上有节奏地点着。
这个家伙怎么运气这么好,天天有女人搂,我一边想一边合上书。“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我说。
朴一凡没理我,他从兜里拿出一个女人用的口红盒,把小盒子打开,上面的一面镜子马上闪烁起来。他晃着镜子,很快就找到角度,把实验室的灯光反射到我身上。,
“你无聊不无聊?”我说。
朴一凡没有说话,他似乎很专心地想把更多的光集中在我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才开腔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这是什么?”朴一凡晃晃口红盒问。
“镜子,平面镜。”我说。
“平面镜的主要功能是什么?”他问。
“反射。古代的时候,阿基米德曾让全城的人运用平面镜的这种功能把光反射到敌人的战船上,最后烧了敌人的战船,大胜而回。”我答道。
“那么透镜呢?”他接着问。
“折射,聚焦,放大。”我继续答道。
朴一凡听了我的答案,推推眼镜点点头,把口红盒收起来。他说:“回答正确,看来你念过高中物理。”
“怎么,你有什么新发现吗?”我注意起来。“没有,没有——”朴一凡伸出手坚决地一摆,他现在对我十分警惕,因为他的思想火花大多是我无偿泄露出去的,其他实验室的人因此和我关系特别好。
我不信,但也没继续问下去。据我对他的了解,这家伙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正在保密。我不着急,因为我对朴斗争经验丰富,他要是真有了什么,必定还会来找我。因为这家伙就这样,他有了新想法一定会找人讨论。我虽然出卖他的次数最多,但也是和他进行认真探讨次数最多的人,他离不开我。
“这样吧,你现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说。
“说——”
“你需要多少奖金?”我问。
朴一凡把头靠在椅背上,想了想一边动着大脚趾头一边说,“哎呀,这可是个人问题。一时说不清。”
“总有个大致想法吧?”我说。. “大致想法当然有,”朴一凡说,“总的原则是让你们这些寄生虫都急死和气死。”
“真的?你真打算这么干?”我斜着眼睛问。
“whynot?”朴一凡用他的典型的中国南方英语答道。
联合课题组很快就召开了一次正式会议,各个实验室的负责人纷纷从各地赶来。会议的表面议题是研究有关课题的进展情况,实际上是研究奖金的瓜分方案,其中最主要的一条是劝朴一凡放弃他狮子大张口的想法,给大家留一杯羹。
那个会是在我们实验室召开的,整个会开得极其冗长。科学家们在说到正题前,一直在假装讨论课题的事,每个实验室都谈到了最近的进展,拿出了一些模棱两可的数据。大家话里话外,都在捧朴一凡。虽然大家都知道朴一凡各色,但这是大家的一贯做法,反正挥手不打笑脸人,捧他一下他心情总归是好的,不至于站起来骂人。在心情好的情况下,谈事情就方便。
终于熬到朴一凡发言了,那些聊天的不聊了,打瞌睡的醒了,大家全都聚精会神地想听他说什么,因为无论他谈到科研还是奖金,都会对大家有重大影响。朴一凡清清嗓子,喝了口茶,然后有些倨傲地环顾一下大家才开始发言。他说:“刚才的课题阶段报告我听了,数据我也翻了翻,争论我也听明白了,你们所有的这一切,我大致的印象可以用两个字概括:那就是狗屁——”
大家全都笑吟吟地看着他,没人着急,因为这就是朴一凡的说话风格,大家习惯了。
“我最近在搞一夜情,”朴一凡接着说,大家都嗤嗤地笑起来,“在这期间,我忽然发现,我们的研究方法是错的。”
大家一听这个,倒是认真起来,一起收了笑容支起耳朵想听他说什么。可朴一凡一看大家当真起来就打住了话头,他像一只狡猾的猫一样戏谑地看了众多老鼠一眼,然后说,“当然这个事我还没想成熟,留在以后说也行。”大家一听就泄了一口气,都知道朴一凡在耍心眼,这时朴一凡接着说,“那我就说说奖金吧。”
大家的气马上又被提起来。
“按照我对课题的贡献,我的奖金占到百分之九十九应该不为过……”朴一凡趾高气扬环视着四周,大家的头一下耷拉下来,脸上
泛起青绿色,看来果真是狮子大张口。 ‘“可是这一回,我高风亮节,可以一分不要。”朴一凡说。
“啊?”大家由于出其不意,同时叫了起来,一齐抬起头惊喜地看着朴一凡。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朴一凡继续说。
“什么条件,什么条件?”大家马上叫道。
朴一凡于是把他的条件和盘托出。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条件,所有人听完都像傻子一样张大了嘴,特别是我们的头头,他们的嘴大得就像蛤蟆一般。
他的条件是这样:他最近喜欢上了一幅画,这是一幅非常著名的山水画,它挂在一个叫做黄金国际饭店的画廊里。这个饭店刚刚开业,为了扩大影响,它搞了一个比较冒险的推广活动,叫做:名画回家欣赏。这个活动是说任何一个有正式身份的好人,可以在另外五十个好人的担保下,挑选画廊中的一幅名画回家,欣赏两个月后再送归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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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个人,这对一个组织来说不算回事儿。比如说所里组织看电影,完全可以达到这个人数。可对个人来说,就比较困难,特别是像朴一凡这样各色而且倨傲的人,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哪去找这么多好人帮忙?
对于朴一凡提出的条件,大家很快就另找会议室展开了广泛的磋商。意见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行,一派认为不行。最后两派的焦点就集中在对朴一凡为人的判断上。大家各抒己见,争论得很激烈。后来大家一致推举我谈谈,因为我是他的正宗师弟,又跟他年头最长,应该最了解他的人品。
我站起来,按照这个体制下的说话方式说了几句开场白,什么感谢各位领导的关心,很高兴能参与业务讨论等等,然后才切人正题,谈起了“我眼中的朴一凡”。我太了解朴一凡了,因此洋洋洒洒一路谈下去,大事小情,拾遗补缺,一一奉献给大家。也许我谈得太长,大家听了一阵就不耐烦地鼓噪起来,纷纷让我说简单些。我无奈地摊着两手问大家,“各位领导,到底想让我怎么简单?”
“一句话,你认为朴一凡可靠不可靠。”大家说。
“不管可靠不可靠,我师兄不是说了吗y如果大家不答应,他就乘风归去。”我没有直接表态。
大家一听,都沉默了。这是朴一凡的威胁,实际上最终一切都要回到这个威胁上。
“我认为这一次纯粹是朴一凡的癖好在起作用。他最近画了很多山水画,他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我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大家互相对视着,实际上他们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大家决定投票表决。经过投票唱票,忙碌一个小时结果出来了,就一个字:干。当头头把这个字写在黑板上时,大家都心情复杂地望着,没人说话。其实大家的心理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有一种人为案板我为草鱼的心情冉冉升起。
去黄金国际饭店前一天,人来得很齐。各个实验室的代表全都准时赴约。来了之后,先在招待所住下,开会分奖金。第二天,所里派了三辆面包车,拉着直接奔向饭店。
由于是公关宣传活动,饭店的排场搞得很大。门外的广场升起了国旗,‘大排礼仪小姐弧形排开,如同给半圆形的广场镀了一条金边。各色人等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地走进饭店大堂。大堂里人头攒动,都是租借人或好人代表,各个媒体也闻风而至,长枪短炮一齐指向主席台。看来饭店的这次推广活动下了血本,颇有不成功则成仁之势。
请画活动顺利开始,租借人全都笑容可掬地一一上台,底下的好人代表全都礼貌地鼓掌祝贺,不过,轮到朴一凡时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那幅被朴一凡看中的山水画叫做《空山雨后》,念到这个名字时,请画人竟一下子走上来两个。一个是朴一凡,另一位是个胖猪头。两个人甫一上台,就毫不客气地层开了竞争。猪头一看就是一个土鳖大款,很有势力很猖狂的样子。他一一列举了他的身份地位,还有他的担保人的种种背景。他甚至声称他可以带给这个社会财富,还可以使很多人拥有工作,进而可以使整个社会更加繁荣昌盛。和朴一凡同去的人听了猪头的话都开始担心,大家想,这回朴一凡完了,猪头太强大了,也有人暗自庆幸:完就完了,反正可以不但风险,奖金也拿到了。
朴一凡一直冷冷地听着,嘴角不时地扬起冷笑。当猪头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发表完演讲,朴一凡才整了整他的劣质领带说:“各位‘星空隙望’课题组的同事请举手。”
我们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看见没有,这是国内目前最优秀的天文科学家。”朴一凡对着主席台的各位颁画嘉宾说,然后又转向我们,“各位科学家,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你们说我是不是天才?”
“是——”我们齐声答道。
台上台下一下骚动起来,众人一起看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只有我们坚定地举着手支持他。我们知道这是实话,况且这个家伙常常这么说话,我们也习惯了。
“对不起,胖子,你的钱和权势,在我看来,都是狗屎,英文叫shit”朴一凡继续说,底下众人一阵爆笑。他们觉得这家伙怎么能这么不尊重金钱和权势?“你除了有金钱,有地位,还有什么?”朴一凡问。
“什么?这还不够吗?猪头拧起脖子,脸上泛起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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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俗啊,这个太俗了。”朴一凡大师一般叹着气。
“那你有什么高的广猪头不服气地反问。朴一凡闻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红盒问他,“这是什么?”
“口红,这是口红,我懂。”’猪头不屑地说。
朴一凡恶作剧一般打开盒子,晃动着镜子,很快就把大堂某个角度袭来的光反射到猪头的脸上。猪头一边用手挡一边埋怨道,“喂喂,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底下的人嘻嘻地一起笑了起来。
朴一凡一笑接着说,“其实,我最大的本领就是,在未来,我能让人类看清宇宙的第一缕星光。”
朴一凡的话音落下,猪头不说话了,人们也沉默了。我们这些天文科学家在朴一凡的宣言中感到有一点光荣有一点神清气爽。半分钟之后,掌声猛地响起,一层一层的,最后变为热烈的欢呼声。
《空山雨后》请回来之后,就挂在我们的实验室里。朴一凡特意给它弄了一幅玻璃罩子作为保护。我每天照例去这个城市中一个最大的水库边的观测站去观测。但朴一凡却暂时忘却了他钟爱的艾尔德望远镜,一直坐在实验室的长桌一侧凝望着《空山雨后》。
他瞪着那双大大的眼睛,像希望工程中那个小女孩一样,神情异常严肃。朴一凡暂时从一个天空的凝望者变为一个名画的凝望者。每天早晨,当我打着哈欠坐着班车回来,把昨晚的数据交给他,都能看到他异常专注地看着画的某个部分。
“程宇,你看到了什么广他常常会指着画的某个部分问我。
我顺着他的手指从他的那个角度看过去,可什么也看不到,那是一块又一块的空白。“没什么呀——什么也没有。”我说。
“你再仔细看。”朴一凡说。我再次仔细观察,可依然什么也没有。
“没有,即使拿上望远镜,我也看不出来。”我说。
“唉,看来你这个笨蛋是永远开不了窍啦。”朴一凡每回听到这儿都会大叹一口气。名画请回之后,办公室里的电话明显增多,都是各个实验室的人探问名画的情况。每次我都痛快地说:没问题,还在,好着呢。饭店公关部的刘先生每天都来,他的任务就是负责看守《空山雨后》。朴一凡不怎么理人家,把人家当特务,可我不这么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职责,社会分工不同。我和刘先生很快成了朋友。我们坐在一起聊大天,下五子棋,相处得异常融洽。
这一阵的实验进展得比较顺利,思路完全是朴一凡设计好的,只是观测数据有一部分明确支持他的想法,另一部分却十分凌乱不好解释。数据记录一摞一摞在他面前叠放起来,这是我们的习惯,观测这种体力活儿由我们来做,完事之后脑力活儿都属于朴一凡,由他来分析数据,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实际上我们基本上就是朴一凡的一只人工望远镜,他才是计算机。
周四按照惯例是要开会的,我清晨回来,交了数据,就回宿舍睡觉。傍晚起来,洗漱一番,吃一包方便面,就来实验室开会。朴一凡一直坐在长条桌前,但这一次没有凝望《空山雨后》,而是抱着头看着数据发呆。
“不对,程宇,我被一个问题卡住了。”朴一凡晃着头闷声说。
“什么问题?”我问。
“关键是我把这个问题忘记了。”朴一凡说着无辜地抬起头,我惊讶地看到朴一凡脸上呈现出一种从来出现的惶恐表情,这种表情对他这样极其自信的人是不该有的。
“你是不是累了,盯的时间太长得歇一会儿,然后你就会好的。”我劝慰道。
说完我就去开会,会议开到一半时,朴一凡进来了。他在一个角落坐下,一言不发。大家又浮皮潦草地讲了十分钟就再也没什么可讲的了,一起齐刷刷地望着他。这时头头捋捋头上较少的头发,有点讨好地说,“小朴,你是主力,你谈谈吧。”
“我没什么可谈的。”朴一凡抬起眼皮白了大家一眼,说,“我是来请假的,我想休假。”
朴一凡就这样强行休假了,不管头头同意不同意,他算是达到了告知义务。然后朴一凡就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出去旅行。我问他去哪儿,他什么也不说。奇怪,真是奇怪。朴一凡这一回怎么表现得如此落寞颓唐,他不应该这样啊。
那天清晨,当我做完观测,困倦地走进实验室时,朴一凡已经不再坐在长条桌前。那幅《空山雨后》孤零零地挂在墙上。我有点不习惯地坐下。这个实验室没了朴一凡就像少了灵魂一样,那张桌子似乎也少了倾诉的欲望,所有的数据都沉默下来不愿再张嘴,我知道它们并不欣赏留下来的另一个主人。
中午时分,我被推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刘先生站在我面前。
“哎,这两天怎么没见到朴先生。”刘先生问。
“忘了告诉你,他休假了。”我说。
“噢?”刘先生颇感意外,他随即瞟了一眼那幅名画。它完整无缺,堂堂正正挂在那里。朴一凡安的那个玻璃罩子还好好地上着锁,刘先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这两个星期没有任何人有朴一凡的消息。白天有空闲时,我就去实验室陪刘先生。这一回我们两个人都成了凝望者,但我们和朴一凡完全不同。在那张画面前我什么也看不出来,那上面除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就是一件小事:一座空荡荡的山中刚刚下过一场雨,仅此而已。在这种无聊的时刻,我常常想起南极的企鹅,我和它们一样。
第三个星期结束时,朴一凡依然杳无音讯。头头来问我怎么回事,我也答不出来。仅仅半天时间,研究所里就开始有谣言流行起来,有人说朴一凡跳槽走了,有人说他失踪了。
回到实验室,刘先生正在实验室里来回踱步,他绕着那张长条桌来回走着。一圈又一圈,让我看了都眼晕。很长时间后,他抬起头有些紧张地说:“程宇,我觉得不对。”
“怎么不对?”我不明白。
“不知道,就是感觉不好,我得找几个专家来。”他说。
刘先生很快找来几个专家,小心翼翼地把画儿取走,说是回饭店做个鉴定。下班后,我郁闷地回了宿舍,本想好好看看书,却有些心烦,草草地翻了几页,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我就上床睡了觉。大概是午夜十二点,我的电话响了。我迷迷瞪瞪地起来接,喂了几声,对方没有声音,正要挂,忽然听筒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是朴一凡,我一下就醒了。因为朴一凡说过一句土耳其谚语:只有咳啾、贫穷和爱情是装不出来的。
“你是不是想起了那句土耳其谚语?”这时朴一凡终于说了话。
“你在哪儿?”我马上问。
“我在国外。”他说。
“你为什么会在国外?你怎么能在国外
呢?”我十分惊讶和不解。
“我就是在国外。”朴一凡平静地说,“准确地说,我已经携画潜逃了。”
“啊?”我大吃一惊,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怎么可能呢?朴一凡真这么干了吗?那他不成了一个窃贼了吗?
“我早说过,我会甩掉你们,你们这些寄生虫让我不胜其烦。”朴一凡又有些落寞地咳嗽起来。
朴一凡是说过这样的话,我也坚信他干得出来,但我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而且干得这么不露声色。
“我不太愿意相信你是蓄意潜逃的,你不会是出了问题吧?前一阵,你不是还说自己被卡住了吗?”我说。
朴一凡愣了一下,然后坚决地说,“不,当然不是。我那是装的。从一开头,我就设计好了,像设计实验一样。我把那些奖金作为诱饵,引你们上钩,等得到那幅画之后我就逃之天天。”
朴一凡说这话时,显得异常平静。很奇怪,我也从十分的惊讶中迅速安静下来。我想起我热爱的大海,有一次在一个宁静的海岛边缘,我看到了大群大群的鱼在清澈的海水中优美地游动着,每当有游客扔下鱼食时,它们一拥而上扑向水面进行抢食。那样的情景十分热闹有趣。看来,在这一件事中我们就是那样的一群鱼,而朴一凡则是一个别有用心的游客。
饭店的鉴定结果也出来了,那幅画是假的,是一幅惟妙惟肖的仿作。这个结果加上朴一凡的逃跑,就像一枚炸弹扔进科学家们平静的生活。
朴一凡耍了—个极其简单的把戏就把众人骗了。他仅仅是利用我们的贪婪和长期吃定他的决心,就轻而易举地得了手。从某种方面来说,我真的佩服我的师兄。他确实是天才,作为业余选手,他的绘画才艺得到了尽情展示,虽然我和刘先生都是绘画方面的棒槌,但毕竟也无所事事地盯了那么多天,居然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感到最伤心的还是于童,她在得知鉴定结果前第二天来到了我们的实验室。她居然喝了些酒,她带着酒气走进来,呆呆地盯了一会儿空空荡荡的墙壁,就伏在长条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我坐在长条桌的另一头,看着于童独自哭泣,我们之间是字典、数据、水杯,还有其他杂物。一种落寞的感受回荡在空空的房间中。
我站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只花瓶,里面插了一束鲜艳的塑料假花。我把那只花瓶摆在她和我的距离中点。这件礼物我早已准备好了,这种塑料花可以常开不败,就像一个稳定的B角那样,可以一直等待下去。而真正的鲜花,就像那种奔放的A角,虽浪漫无边,却总是一闪而过。我仅仅是想以假花插入花瓶这个动作告诉于童:这个世界并不完全是为A角准备的,有时B角也有机会。
于童哭够了,抬起薄薄的身体,拿着面巾纸细细地擦眼睛。一会儿,她对我说:“程宇,我们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
“好的。”我说。
“我先回去做会儿实验,然后再回来找你。”于童坚定地说。我明白于童的意思,我不禁微微向她笑了一下,我忽然感觉到,原来A角们走了,B角们竟会如此放松惬意,难道这就是武大郎的幸福吗?
但接下来就是烦心事。在我们的会议室又召开了一次冗长的会议。被骗的人们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饭店公关部的刘先生也列席了会议。,会议的主题就是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人们先是竭尽全力表达了愤怒,对朴一凡的人品进行了全面攻击,两个小时候后才转入正题。刘先生提出了饭店方面的意见:既然各位科学家是担保人,现在出了事,按照规矩应该由担保人进行赔偿。因此把画的价值除以五十,每个人要付五十分之一。
科学家们一听就炸了,即使除以五十,这仍然是一笔巨款,谁也赔不起。大家纷纷吵吵起来。有人建议报案,说干脆让国际刑警将朴一凡捉拿归案。刘先生马上拒绝了这个提议,首先饭店不愿意把事情搞成这样,那样他们的推广活动将成为一个笑柄,饭店的声誉会遭到巨大打击。其次,报案只是一件门面上的事,它将使所有责任人轻而易举地卸下包袱,那幅画肯定就再也无法回归了。
这个方案落空,大家就只好另想办法。商议了很长时间,定了几条原则。第一,饭店和责任人都暂且忍耐,此事不宜扩大化,一扩大对谁都不好;第二,责成我全力劝说朴一凡回来,许以既往不咎;第三,全面检查朴一凡的科研笔记,如果有现成的心得和成果,整理之后进行拍卖转让,赚回来的钱作为赔偿基金。
我的生活就此改变了,人们在我的实验室扎下根来,每天实验室都闹哄哄的,众人分工协作,对朴一凡开始全面调查,大家把数据按观测时间编了号细细分析,朴一凡的笔记被大量复印,几乎人手一份。几个电脑高手还围在朴一凡的电脑前,对他自编的密码保护系统进行了解密。
朴一凡的电脑几乎就是一个超市,里面除了大量的色情图片,确实还有许多新奇的东西,这些都是朴一凡秘不示人的。由于好奇和私心,我也一直在旁边盯着。有一张简单的制图众人忽略了,却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张图画的是:一个星球在遥远的宇宙深处,它的光芒照射过来,中途被一只平面镜反射到宇宙中另一处一个观察者的眼中。朴一凡在草图的备注中轻描淡写地写道:也许我们过去的方式是最老实的方式,我们太忠于它们原来的亮度了。
这幅草图代表了什么呢?我一直在暗暗思考,那只平面镜我见过,它就是朴一凡手中的口红盒,它的意义在哪里呢?
一个宁静的午夜,我正在观测站伏案工作,电话铃响了,我拿起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朴一凡的声音。“是我,师弟。”他说。
“你还知道打电话啊。”我责问道。
“我猜你现在已经回不去实验室了,那间屋子里一定是人头攒动,你只好躲到这儿来,所以我就往这儿打了电话。”朴一凡阴险地笑了起来。
“你可把我们坑苦了,你猜得不错,现在人像炸了窝一样,全都挤在我的实验室里,那哪像实验室,像动物园。”我说。朴一凡继续不阴不阳地笑着,仿佛他自己真是诸葛亮。
“你在哪儿?”我问。
“在我想在的地方。”朴一凡说。
“回来吧,我衷心地希望你回来。带着那幅画,为了我们多年的交情,也为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给我们一条活路吧。”我劝道。
“不可能。”朴一凡断然拒绝道,“是你们逼我这么干的,我被你们坑了十几年,我只有这办法,我说过我早晚会报复你们的平庸、无聊,天天无所事事,又时时见利忘义。” 、
“那你这么做就不自私吗?不说别人,我是你惟一的师弟对不对,你坑我就一点不内疚吗?”我大声责问道。
朴一凡听了我的话,就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倒基本上还算一个好人,一个老实人。不过于童归你了,你不是得偿所愿了吗?”
“从来没有人说过于童就是你的啊?她自己也没说过,记住,在这个方面我们是竞争关系,不定谁胜谁负呢。”我说。
朴一凡在电话那头嗤的很长一声,我能想象他一定特别的不屑,要是在乎时他早和我理论上了,我多半还会说不过他,但这一回他并没有接嘴。
朴一凡似乎是在电话那头想了想,过一会儿,他出乎意料地说:“实际上,这件事上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因此看在师兄弟的分上,我打算送你一份礼物。这份礼物绝对物有所值,就看你的悟性了。”朴一凡说。
“什么礼物?”我纳闷地问。
“我会告诉你的,如果我还能把一切都想起来的话。”朴一凡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不在国内,你必须帮我照顾我妹妹,好好待她,不准动她的歪脑筋。”
这是什么条件?我十分不解。朴一凡又会给我什么礼物呢?不会是又一场恶作剧吧。
“咱们什么事都可以商量,”我模棱两可地说,“不过,你最好还是回来吧。大家保证既往不咎。如果你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当然即使那幅画回来也好。”
“别做梦了,你们。”朴一凡又笑了起来,“我已经把那幅画卖了,弄到一大笔钱,在一个地方躲起来想自己的事情,我送给你的礼物是最后一块蛋糕,你爱要不要。”朴一凡说完就果断地挂了电话。
在朴一凡遗弃的超市中似乎食品众多,但是人们分不清哪块是真正的蛋糕,哪块蛋糕具有真理内核。我因此被非常偶然地推上了一个滑稽的领导岗位,人们成立了—个“名画事件善后小组”,我被推举为这个小组的技术攻关的领头人。
他们的推理过程是这样:必须根据朴一凡的思想轨迹去猜测他的想法,我跟了朴一凡那么多年,做了那么多年华生,对他的思维模式最了解,因此我是最有可能猜到朴一凡下一步想法的人。
可这真是大海捞针,我又不是朴一凡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呢?不过,看着众人无奈而哀求的眼神,我只好答应。我心里不抱一点希望,我知道自己是谁,只有海龙王才能弄到那根定海神针。
因为私心,朴一凡的那个电话我隐瞒了,朴一凡的礼物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根据约定,我开始经常去看丫丫。她是朴一凡最小的妹妹,住在他一个远房亲戚家,在上初中二年级。朴一凡的亲戚人很和善,他知道我是朴一凡的师弟,也是他惟一的朋友,因此对我很热情。我有时是自己去,有时和于童一起去,去了就带丫丫去公园,游乐场,或者去吃麦当劳。
丫丫有一双和朴一凡相同的大眼睛,其他的和朴一凡完全不一样。朴一凡好为人师,他滔滔不绝趾高气扬地教训人是常事。而丫丫却能坐在那里长达一两个小时不说一句话。刚开始,我带她出去玩时还征求她的意见,问问她想去哪儿,可她从不予以回答。后来,我也就懒得再问,只是每次想起哪儿就去哪儿。她就默默地跟着我去玩。玩完一天,她只说一句,哥哥再见,转身就会消失在夜晚之中。
也许是朴一凡他们家族有问题,有一次我想,盛产天才的家族一定有它的独特性。
日复一日,我们的研究毫无进展,众人的情绪已经完全陷入低谷。听刘先生说,饭店的高层已经威胁,如果超过某个期限,他们会放弃绥靖政策,不顾任何影响坚决要求众人赔偿。
如果那样会有更多的科学家逃走的。我感叹说。
所以,你要极力劝朴一凡回来,也许他会回来的。刘先生说。
怎么可能,我想,朴一凡我还是了解的,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谁人能劝得动?况且他这么长时间连个电话都没有,我都没有任何机会张嘴。
又是一个周末,我带着丫丫去了水上公园。我们城市的这个公园据说是亚洲最大的一个水上公园,风景优美,空气新鲜。我带着丫丫一直在划船。整整一个下午,我沿着水岸慢慢地划着,我的心很宁静,在这样的景色中,谁都会陶醉,其实生活不过如此。丫丫就一言不发地盯着水面,她在波光粼粼中就像一个沉默的智者。
傍晚时分,我们吃完饭,就去一条商业街闲逛。我领着丫丫,我在前,丫丫在后。街的两边是一个又一个精致而漂亮的商店。我背着手有一搭无一搭欣赏着商店里购物的美女们。五分钟后我转过身,丫丫没了踪影,我抬起头张望,就见丫丫在很远处站住了。
我走回去。丫丫站在一个宽大的展示窗前。这是一个小小的玩具店,店里面灯火通明。它的展示窗十分精美,各种各样的玩具笑嘻嘻地排列在橱窗内。丫丫的那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窗中的玩具。
“怎么,喜欢吗?”我问。
丫丫并不说话。
“如果喜欢,哥哥进去给你拿。”我说。
丫丫点点头。
我于是进去拿橱窗中的玩具。我一次又一次走进走出店门,把玩具一件又一件送到丫丫的手里,丫丫的大眼睛来回转动着,可她总是不表态。橱窗中的玩具快被我拿光了,可我还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玩具店的老板已经
开始注意我的行动,他让店员仔仔细细检查每回拿回来的玩具,他也许在猜我是不是在玩什么调包法。这时我挑到一个会跳舞的机械小人。我把它放到丫丫手中。上好了弦,轻轻一碰,那个小人就轻盈地舞动起来,底盒中传来非常柔和的音乐。
丫丫忽然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丫丫微笑,这简直就是这一阵我的世界中最美丽最愉快的微笑。我慢慢蹲下来,手托着底盒,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
“怎么,妹妹,喜欢吗?”我问。
“喜欢,哥哥。”丫丫轻声说。
“好,那就好。”我也一下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也没什么原因,就好像丫丫给了我一个天大的鼓励一样。很晚,我才把丫丫送回家,她一直抱着跳舞的小人跟着我,我的身后那种轻柔的音乐不断地飘过来。在楼下,我和丫丫像往常一样告了别,我挥挥手,转身走向车站准备坐车回研究所。在黑暗之中走了一段,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来,丫丫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哥哥。”
我回过头,奇怪地看着她。
“你等等,我给你一个东西。”丫丫说。
丫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把一个东西交到我手上。我抚摸了一下,表面有些粗糙,人手有点重,借着远处的灯光,我费力分辨一下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只很大的海螺。
“这是我哥哥让我交给你的。”丫丫说。
原来朴一凡送给我的竟是这样一个礼物,丫丫就是那个礼物的守护神。
第二天晚上,我来到于童的单身宿舍。我们坐在桌子的两边,那只海螺摆在我们中间。
“它能说明什么呢?”我抚摸着海螺自言自语地问道。
“也许什么也说明不了,说不定又是一场恶作剧。”于童有些哀怨地说。
我拿起海螺,把它放在嘴边,它果真能被吹响。一种闷闷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它穿过灯光,门窗,一波一波传向城市的深处。
两个星期后,我又接到了朴一凡的电话。这是我盼望已久的,可他上来就说:“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你的电话号码。”
“是吗?这有什么困难?”我不解地问。
“是的,相当困难。”他说,看样子他不像是开玩笑,“怎么样?礼物收到了吗?”他问。
“收到了。”我说。
“明白吗?”他问。
“不明白。”我说。
“知道会这样,放心吧,我会让你慢慢明白的,你只要听我的吩咐就是。”他说。
朴一凡果然是朴一凡,他的吩咐很古怪,就是让我回母校参加了五十周年的校庆活动,还不告诉我为什么。这个活动我知道,但本来我是不想去的。我的母校闻名遐迩,人才辈出硕果累累,像我这么庸庸碌碌,对母校毫无贡献之辈,实在没有回去的必要。可是朴一凡用毋庸置疑的口气劝我回去,我只好遵从。
校庆那天天气很晴朗,十几年了我没再走进这个地方,一切都让我感到亲切。我碰到很多同学,中午聚餐时我照例很快就喝高了,我和认识不认识的同学在一起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午餐后我没有参加什么正式的活动,而是趁着酒劲儿在我年轻时常常闲逛的校园里故地重游。我确实愉快地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怀旧时光,我背着双手以缅怀一切的心情走过那些教室、实验大楼、校办工厂,最后我被一个不起眼的聚会吸引了。
那是学校东北角的一个小操场,这个小操场原来是个不太标准的足球场,现在已完全翻修一新。在操场简易的主席台上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麦克风,台下围了不少年长的校友,我钻到人群中向上凝望。
这是一个十分有趣儿的节目,台上年轻的校友们走上去轮流朗诵一个女生宿舍的四年日志,宿舍的号码是三O三。我十分认真地听着,朗诵者的声音和面容是那么不同,但他们全是那样的热情和昂扬,很有意思,我被那本日记紧紧吸引着。在短短的一个下午,我随着日志中的女孩一起走过了四年,一起走过四个美丽的春天,炎热的夏天,伤感的秋天,洁白的冬天。周围的校友不断变换着,只有我一个人一直坚定地站着,并且下意识地站到第一排。下午五点,日志朗诵全部结束,校友们听完,热烈地鼓起了掌,最后一位朗诵者在掌声之中不断向大家鞠躬表示谢意。我也跟着大家鼓掌,随即我的心头涌起一股十分复杂的情感。欢乐?怀恋?些许的感伤和失落?都是也都不完全是。
人群渐渐散去,我慢慢回忆着我这四个小时听到的一切,然后想起了一件事,就向图书馆走去。
为了这一回校庆,学校确实做了充分的准备,因此我在校庆资料室的电脑中顺利地找到了各种资料的电子版。我在校友往事这一栏中点开栏目条一一搜索,最后停在“三O三日志”这个标题上。这本日志的主人是三O三室的四个女孩子,她们真有毅力,虽然不是特别连续,但她们还是认认真真坚持了四年,把这个宿舍中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记载了下来。也不知是谁把日志完整保存,多年之后又将它贡献出来。
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在刚才的四个小时中,我——定听到了特别重要的什么,但由于我接受的信息太多,太密集,我一时过滤不出来那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我采用了一个很笨的方法,就是从头到尾再把日志读一遍。但是日志太长了,开始我还能一行一行读下去,但几页之后,我的眼睛就花了。再加上今天下午站的时间太长,体力耗费过大,我的头渐渐疼了起来。
我抱着头轻轻摇晃着。一会儿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同学,您怎么了?”
我抬起头,面前是一个青春洋溢的漂亮女校友,她美丽的胸前挂着我们著名的校徽,一看就知道是为校庆服务的志愿校友。
“啊,没什么,”我笑笑说,“可能是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有点伤感。”
年轻的校友友善地笑笑,她想了想说,“是没什么,大部分人常常这样。”
校友的回答让我很惊讶,我想不到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子竟会如此意味深长。我看了一眼她,然后就决定向她请教。
您看过三O三日志吗?”我问。
“看过,我全都看过。”她说。
“太好了,”我高兴地对女孩说,“刚才,我花了四个小时听校友们朗诵完三O三日志,我确信我一定听到了什么,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您能帮我一下吗?”
年轻的校友听完我的请求一时有点为难,是的,这是一个不情之请,她怎么会知道我到底听到了什么?又被什么打动了呢?不过,年轻的校友非常聪明,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对我说,“有一个方法,也许可以试一试。三O三的师姐们才华横溢,她们在日志上画满了漫画,什么题材都有,树木,花朵,男人,甚至还有裸体。”校友说到这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注意过,她们每个时期的主题都不同。我们已经把这些珍贵的涂鸦全部复制下来,保存在电脑里,您可以翻翻看,说不定会有启发,也许能找到您关注的那个阶段。”
“好的。”我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看图形确实比看文字要容易。
校友点到日志的链接栏,一页一页地替我翻看起来。不得不承认,三O三的女生们真是有才华,她们的漫画别具特色,个性鲜明,有的还充满了幽默感。我一边看一边不由自主地微笑。就在我又一次马上要沉浸到她们的情感之中时,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幅非常漂亮的钢笔画。
画面中是一只大大的海螺,它被画得异常细致和完美,简直让我想起了海中的一座岛屿。我几乎被惊呆了,足足十秒钟一直盯着画面没有说话。
“怎么,是它吗?”校友问我。
“是,就是它。”我机械地点点头。
“它有什么特别吗?”校友问。
“不知道——”我慢慢地摇摇头,想了想又转头问校友,“您觉得它有什么特别吗?”
“我也不清楚,”校友说着又移动鼠标,她一边翻查一边说,“不过,师姐们应该讨论过它,她们似乎认为它最初来自义和团,因为它吹奏起来异常沉稳有力。”
没错,我想起来了,日志中一个女孩写过这样一句话:义和团吹着海螺走过去了……由于朗诵者的语速很快,这句话一闪而过,但却被我记忆的深层紧紧拉住。
“有意思。她们为什么会对义和团的事情那么感兴趣?”我问。
“是啊。”校友也微笑起来,“师姐们特别爱讨论历史问题。”
“这只海螺的主人是谁?叫什么?”我问。
“不知道,它也许是这个宿舍共有的。”校友说。
“也不知这只海螺现在在哪儿?”我自言自语地说。
“日志中没有记载海螺的下落,它似乎是丢了,师姐们好像还找过。”女孩说。
我点点头。如果是这样,就应该对上了,不出所料的话,朴一凡就是拿走海螺的那个人。
“不过有一件事很有意思。”校友说。
“噢,什么?”我问。
“有一个校友曾来过资料室,他看完日志后好像异常颓丧和失落。几天后他建议我们在校庆那天朗诵这本日志,并且主动提供了给朗诵者的报酬。”校友说。
“噢,他是谁,叫什么?”我立刻问。
校友听了我的问话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她说,“他叫朴一凡。他真是料事如神,他说如果有人打听他的名字,就把这个给他。”
校友说着,把背在背后的手伸过来,摊开掌心。从她白皙的手掌中,有纸条,打开一看,上面清晰地写着一个电子邮件地址。妈的,朴一凡这回我可逮着你了。我心想,这一定是他在国外的通讯地址。
我把纸条仔细合上,夹在通信录里然后又问女孩:“如果我不问他的名字呢,你会怎么办?”
校友笑笑说:“那个校友说,他要不问,就说明他是一个彻头彻尾没脑子的笨蛋,你就不要理他。”
校友说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朴一凡这个王八蛋就是如此自负,他一直在设计我,他在设计我的时候还不忘了挤对我。
回去之后,根据于童的建议,我决定向所里申请休年假,抽出时间专门去陪丫丫。丫丫正好也放了暑假,因此我们这一老一小就都有了大把时间。我的这次行动还是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不知道丫丫还知道什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再能够说什么。我就是带着她去玩,去吃,去各种商店买东西。相比于游乐场,更加难以攻克的据点是商店。因为财力有限,我向于童贷了款,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带着所有财产去逛商店的。我站在橱窗外不停地指划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而丫丫则面无表情,只有她的一双大眼睛随着我的手指在转动。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到人生的意义似乎难以索解。
答案到底在哪个玩具之中?
总不能把整个世界全部购买下来吧?
当我花光了所有钱的时候,我终于感到累了。我只好带丫丫到我们的观测站去玩,因为那里是免费的。夜晚,繁星满天。观测站就在一个水库区的制高点——一座小小的山峰上。我们在峰顶下一百多米处一个舒缓的山坡上停住,我疲惫地躺在厚厚的青草上,丫丫就坐在我的身边,认真地仰起头聚精会神地向上仰望——像朴一凡一样仰望。
天空真的很美,乳白色的银河斜斜地倾于天际。这其实就是我的全部,我生命中所有的意义就在于某一颗遥远的星体所发出的一丝星光。相比现实,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特别虚幻?人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中应该看到什么?应该忽略什么?
空气中传来突突的声音。我侧头看看丫丫,她的手里正拿着一只遥控器。今天下午我给她买了一只遥控飞机,直到现在她才让它飞了起来。我望向空中,因为只有星光,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黑影在绕动。
“飞机划过星空。”这时丫丫说。
“什么?”我侧过头问。
、
“飞机划过宇宙。”丫丫又说。
“说的不错,谁教给你的?”我问。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丫丫又沉默了。我
调转眼光继续望向星空。这时丫丫又说了一句更长的话,她说:“我哥哥说:星光划过宇宙,我给改了。”
。
星光划过宇宙。这当然是一句十分普通的话,它在描述一个普通的物理事实,但是它写在朴一凡的日记本的扉页上就显得比较凝重。
这是我看到的第二本日记,丫丫在玩丢了那只遥控飞机之后亲手交给我的。
深夜,我打开朴一凡的日记,开始通宵阅读。实际上,他的日记并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对具体生活的记录。他非常的不着边际,日记里常常书写着各种奇思妙想,各种古怪的感叹和评论,而且很少有日期出现。比如在某一页中,朴一凡详细描述了宇宙爆炸初期刚刚形成恒星时的景象。他写道:那时的太空绝对不同于安静的现在,它布满了众多的星云星系,在这些星系中高温的蓝色恒星簇像焰火一样明亮。诞生新恒星的区域在紫外线的辐射下发出诱人的红光。最大的恒星自行引爆形成超新星,其爆竹般的光亮和声响划过太空。
我很佩服朴一凡的想像力和对宇宙深刻的理解,他把宇宙初期那种欢歌笑语的情形描述得十分准确。不过我知道我的目标不是这些描述,翻阅了很久,在超越了许多朴一凡的思想诱惑之后,我终于看到了我想要看的东西。
这是一个朴一凡这一辈子给我展示的一个最神奇的故事。
那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他当时正在上大学。由于人很聪明,而且运气也不错,他很快交上了一个女朋友,但交往下去,他们发现有一件事难办,他们想做爱,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地方。这让他们非常着急。
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那是大学里刚刚放暑假,女生宿舍虽然空了,但还有一小部分女生没走,所以整个楼就不能封闭,他们就决定冒险在女生宿舍干。按照学校的规矩女生楼的大门是不让男生进去的,朴一凡于是决定爬窗户进去,但是他的女朋友住在五楼,这就要求他攀着窗户外面的铁条罩子一层一层爬上去。
这可是一个艰苦的工作,但朴一凡下定决心去做。经过有意识的准备和练习,朴一凡开始行动。那天晚上,他意志坚定地从十一点开始爬,攀岩本不是朴一凡的爱好和长项,因此他爬得异常艰难并且小心翼翼。十一点半的时候他才爬到了第三层,他悄悄停下来休息,就在他蹲在窗台的一侧大口喘气时他看到了一个令他惊讶万分的景象。
在三层,透过他旁边的那个宿舍窗子,他看到宿舍中有一个女孩子在安静地坐着,她侧对着窗口在梳理她的一头长发,上身刚好赤裸着。那个夏天很热,那个时代屋子里还没有空调,所以那个女孩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朴一凡却从没见过女孩的裸体,他这一回冒险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看他一直渴望看到的东西。可当他正向一个既定目标不惜代价地奋力爬去时,却忽然在途中看到无比灿烂的真相。因此那个时刻对朴一凡真的非比寻常,那种美丽的心醉是朴一凡从未预料和经历过的。朴一凡感到异常幸福。十分钟后他发现窗台上放着一只重重的海螺,就把海螺揣人胸口,继续向上爬去……
看完这一段,我把日记本放在胸口,久久不愿意说话。生活的磨砺已教会了我多看少说,但是现在在深夜,宁静之中我的这种沉默,完全是因为这些话语来得过于凶猛,使我不得不闭嘴。
朴一凡随后记载道:他很幸运地爬到五楼,并且成功地做了爱,那一晚他十分激动。
床头的灯光无声地照射下来,我望着房间中其余没有被照亮的部分思绪万千。从这些已经有些发旧的纸张中,我真的可以看到一个竭尽全力爬上五楼的年轻人,他异常艰难地跳进水房,从水房中钻人黑黑的楼道,奔向楼道深处一扇虚掩的门。他的血肯定是沸腾的,手里拿着那只大大的海螺,为了伪装,在那么炎热的夏天,他还给自己的头上围上了一条滑稽纱巾。楼道似乎很长,他攀爬时以及奔跑时汗水湿透了全身,但是世界展示给他的意外,却让他内心感到凉爽安静,美丽如大海。
如果朴一凡在三楼停下来,并且从窗户中跳进去会怎么样?我想。很简单,就两种可能,一种是尖叫,占百分之九十九,另一种是惊愕之后的微笑,只占百分之一。这实际上是整个生命的可能性,那一次也许是生命赠给朴一凡的一个改变的机会。按照那个时代的逻辑,朴一凡的进入很可能是会被毁灭掉的,所以他当时的犹豫和怯懦完全可以理解,但是经过那么多年的寂寞和沉思,我非常强烈地认为,他当时肯定有机会得到微笑,那百分之一的微笑是给他准备的,只是他当时并没有勇气,也并没有意识到罢了。他按部就班爬到五楼,然后奔向黑暗中虚掩的房门,这就是既定的命运。也许从他跳入水房起,他就注定要过上那种永远关注宇宙中第一丝星光的孤独落寞的生活,而再也没有可能得到生活的微笑。
朴一凡的日记给了我强烈的震撼,它使我久久不能人眠。不仅是十几年前那个年轻人的形象,还有其他的事情,都深深地刺激了我。我思索着朴一凡的良苦用心,我就像一个古代顿悟的居士一样,佛号之声一下充斥了我的耳畔。实际上我清楚地知道,我现在虽然还不十分明了,但那就是一步的事情,一步在槛内,另一步就在九天之外了。
醒来之后,我开始思考实验中的一个基本问题,这么多天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想到实验。如果我没猜错,朴一凡是在用他独特的方式告诉我一个道理:那就是真理的认知方式并不那么简单。他似乎在说真理绝不在我们自以为是的要奔向的目标,那样的目标也许明确但它却位于无边的黑洞之中,谁要执着地狂奔而去谁就会永远无法自拔。真理有可能就在我们偶然经过的一扇窗边,我们只要善于改变角度,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它,并且得到一个坚实的证明。
口红,我想起朴一凡手中的口红,还有他打开口红后,那只小小的平面镜。
我们的实验一直面临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那就是宇宙形成初期的那些恒星离我们太远,因此它们发出的光线看起来十分微弱,连艾尔德望远镜这样先进的仪器观察起来都十分困难,而且这些星光还总是被半途的另一些星光干扰,以致有时完全无法分辨,这就使观测结果极不稳定,导致课题组里常常发生争论而弄不清事实所在。
我拿出纸和笔,认认真真地画丁一个平面镜。如果一束光线直接看起来十分困难,那么我能不能从另一个角度对它进行观察呢?比如,在选定一个平面镜,了解了那束光线的入射角和出射角之后,我不就可以如愿以偿从另一个方位看到那缕光线吗?虽然光的强度也许不能增加,但不是可以躲避其他星光的干扰吗?
这实际上是一个初等光学的问题,我原来怎么就没有想到?
联合课题组的例会按时召开,专家们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朴一凡留下的各种资料和数据,力争把一点点可能的科技成果都转化成生产力以筹措名画的赔偿款。每次例会,他们都要花大量时间讨论朴一凡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我因为是朴一凡的师弟就受到加倍的关注,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有可能知道得更多,因此每次例会都要让我就某个方面的问题做主题发言。
每次为了满足大家的要求,我都会东拉西扯多说一些,可我自己知道我说的话大部分是垃圾。这回不一样,我没说套话废话,而是言简意赅把经过自己思考的观点讲了出来。专家们当真识货,当我把想法提出来之后,大家一下都愣了。三十秒之后,大家全都放下手头的资料热烈地议论起来。我微笑地坐下来,心中有一点自豪和激动,这是头一回人们在认真讨论我的思想——是我自己的思想,我不再是科研上的一只机械手。
“我们能在太空中找到一只平面镜吗?”讨论中有人问道。
“当然可以,浩瀚无边的太空中会有许许多多的星系承担平面镜的任务。”我说。
“如果有,那么哪一只平面镜是合适的?”有人又问。
“这就需要寻找,要花我们很多时间。”我说,“但技术上是可行的。”
人们继续讨论着,他们提出的许多问题我都无法马上回答,但没有人认为我是错的。因为我的总体想法是革命性的,它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待问题,古语中叫做蓦然回首。讨论完毕我给朴一凡发了电子邮件,在邮件中我非常真诚地写道:老朴,谢谢你的日记,我已经明白了海螺的来龙去脉。我现在有一个问题:当我仰望星空时,我是不是特别需要一只平面镜?如果我猜对了,请你马上给我回电话。
几天之后,我又去了观测站。我没有按照原来的方式开始工作,而是制定了一个崭新的计划。按照我的想法,下一步的任务就是在太空中找到一只“平面镜”,这样的工作做起来要花费很多精力和时间,要知道星空是无限的,找到这样的一个星系并不容易。有没有一条捷径呢?要是朴一凡在就好了,他也许早就找到了那样的一面镜子。
当我快要下班时,电话响了起来,我一接竟然是朴一凡。
“老朴,真的是你吗?”我有些激动地问,“这一回你怎么这么快就回了电话?”
“瞎说。”朴一凡说,“我是花了几天时间在想你的电话号码,未了才好不容易想起来。”
“我的邮件你看了吗?你认为我的想法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朴一凡在那头沉默了一下,我的心刹时之间通通地跳了起来,我好久没那么紧张了,就像小时候参加一个淘汰率很高的数学竞赛一样。过了一会儿,朴一凡才说,“不错,这一回你很不错,你真的开窍了。”
“是吗?”我高兴得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朴一凡夸我,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愉快充满了我的全身。
老朴,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的礼物,我根本不会想到这些。”我忙不迭地感谢道。
“嘿嘿,你先别忙着感谢。”这时朴一凡干笑了一下,他有些嘲讽地说,“别看我夸你,你认为你的想法就对吗?”
“怎么,不对吗?”我一下愣了,“太空中没有这样的平面镜吗?这不可能吧?”
“嘿嘿嘿嘿……”朴一凡又笑了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暂时向你保密。”他说,“我建议你接着走下去,看看那个坐在窗口的女主角到底是谁,也许所有的答案全在她那里。”
按照朴一凡的说法,我马上又回去仔细地查阅了他的日记。在那个故事随后的几页中,我看到了朴一凡的调查结果,窗口边的那个女孩叫做冯薇。不知道朴一凡是用什么方法得到这个名字的,但是看得出他异常用心,而且花费了不少功夫才打听到。
我又给朴一凡写了邮件,在邮件中我问他冯薇是谁?如何找到她?朴一凡随即给我回了信,他在E—mail当中竟然详细地告诉我如何参与一个声势浩大且持续时间很久的招聘活动。这很奇怪,工作这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要参与一件与太空无关的事。这个招聘是由一个富翁出钱主办的,他叫马千里,是一个房地产界的声名显赫的大老板。
据了解,马老板的妻子一直躺在医院里,她躺的时间很久,据说很有可能随时离开这个世界。马老板非常爱他的妻子,为了让他的妻子愉快地度过最后一段时光,马老板决定长期公开向社会招聘贤达人士来充当妻子的私人老师,目的就是陪妻子聊聊天,讲讲故事,开开心。
由于报酬很高,参加招聘的人非常踊跃。各行各业优秀的人才纷至沓来。有1T精英,国企中层管理干部,金融机构的高级职员,大学教授,甚至还包括某位常常皱起眉头在电视上训人的文化大师。
苦心准备了一段时间,我才去应聘。应聘那天,我特意打扮得非常齐整,家里所有能找到的好衣服都被我找了出来一一试装。收拾停当,我来到招聘地点,那是在极乐广场一层的一个咖啡厅里,整个咖啡厅非常优雅,色调是红黑相间,每个座位的私密性都很强,脚边还有一股清水潺潺流过。
来的人很多,个个西装革履,彬彬有礼。
轮到我时,天色已近傍晚,穿过大厅时,我被一道偶然而遇的夕阳深深迷住,它绚烂美丽,使我一时不知道是早晨还是傍晚。我忽然想其实天才们的生命历程就像这样的阳光,既灿烂夺目,又令人疑窦丛生。
招聘在一个二层的会议室里举行,考官不只一个,他们整整坐了一排。看得出他们早已有些疲惫,其中一个打了个哈欠,其他几个人也跟着接二连三地哈欠,待大家哈欠已闭,一个胖主考才倨傲无比地开了腔。他首先盘问我是否清楚应聘的意义,然后又问我是否了解马老板的丰功伟业,我一一作答完毕之后,他又伸出大拇指向后面指了指,我抬起头发现对面墙上挂了一个条幅,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要搞就搞好。
“这是我们老板的座右铭,知道吗?”胖考官傲慢地问。
“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恭谨地点点头。
“好吧,下面你开始吧。”胖考官这才挥挥手说。
听完指令,我开始介绍自己,我本来就不太善言词,又加上有点紧张,因此说起来干巴巴的。胖考官一边听一边摇头,等我说完他还在摇头。我征询地看着他,想听听他什么意见。胖考官不客气地说:“不行啊,你的背景太一般了,恐怕胜任不了这项工作,我们需要的是高手,特立独行,才华横溢,平庸的人可不行。”
我听了这话,想了一下,顺手从口袋中拿出一本地图册,站起身放在胖考官面前,所有考官的眼光都聚集过来。我对他说:“你可以随便问这个地图册里的问题,我去过这个地图里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国家,对其他国家的情况,也略知一二。”我说完,又坐回去。这时,胖考官才拿起地图册,矜持地翻了起来,一会儿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里则暗暗一笑。
这是朴一凡的设计,我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背完地图册。他的这一着,还真管用,这本地图册帮我很顺利地通过一试,二试。两个星期后,有人通知我参加最后一轮面试,据说由老板夫人亲自主持。
面试那天,我去了一个国际合作医院的住院区,这个医院名不虚传,整个住院区像一个花园一样,绿草如茵,鲜花盛开。我特意买了一大把鲜花准备作为礼物送给我要见的这个人。特护病区管理得很严,每经过一道门,都要查验一次手牌。走了很长一段,我在一个病房前停下来,两个干练的小伙子微笑着看着我,我把手牌递过去,他们认真核对后,才礼貌地让我进去。
房门打开,我抱着鲜花走进去,房间很大,有一股浓重的来苏水味,周围全是大大的落地窗。房间中所有的物品似乎都是白的,家具、冰箱、窗帘,还有桌上的一枚白色的指甲刀。
一个女人睡在屋子中间的大床上,她很瘦,脸色枯黄,眉毛稀疏,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睡帽,她双目紧闭,安静地睡在被子之中。我悄悄坐下来,把花插入一个花瓶。这就是那个人吗?我暗暗地想,就是她曾经给了一个年轻人生命中的震撼吗?
恐怕过了二十多分钟,冯薇才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我想了想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闭着眼睛问:“是赵先生吧?”
“是。”我说。
冯薇摁了铃,一会儿门外的护士进来,把她轻轻抱起来,让她靠在床头,给她的身后垫上厚厚的枕头。冯薇的脸这时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她的脸是那样枯黄、瘦削,如同秋天里正在掉落的枯叶。
“刚被我打发走一个知名学者,他说得没什么意思,把我说困了。”冯薇这时抬起眼皮,她的眼睛认真地在我脸上扫过,然后她用一个病人的口吻百无聊赖地问:“那么,赵先生,你有什么特长吗?”
我没说什么,而是掏出一本地图册,走过去递给她。冯薇接过地图册默默无言地翻开,我慢慢坐回沙发,屋子中只有地图册哗哗的轻响。我认真地盯着冯薇的手指,瘦瘦的、苍白的,有节律地弹动着。她翻到的每一页我都知道什么意思,但我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过了很久,冯薇拾起头瞟了我一眼,然后合上地图册,她有些意兴阑珊地说,“赵先生,这本地图册有什么特殊的吗?”
“我去过其中百分之六十的国家。”我说。
冯薇听了这话一愣,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而且笑得有些异常。
“您,怎么了?”我试探着问。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我是地理系毕业的,肯定喜欢地图,因此叫你去背地图参加考试。”冯薇问。
我也一愣,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想了想只好说:“是。您怎么知道?”
“不是我知道,是另一个人知道。”冯薇说。
“谁?”我更加惊讶地问。
冯薇又笑了笑,她枯黄的脸上这时漾起一丝生动。她对我说,“原先我有个老师,实际上是我的校友。他这个人瘦瘦的,眼睛很大,人非常非常聪明,简单说是个天才。他是第一批应聘成功者。当时他就用这一招取得了我的欢心。我感觉得出来,他来时对我带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感,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很舒服,我们相处了很长时间,彼此融洽,他为我莫名其妙地做了很多事。直到某一天,他发现一个秘密为止。”
“什么秘密?”我问。
“这个秘密就是我并不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冯薇冷静地说。
“什么?”我一下子大吃一惊。
“没错,他反复核实,最后又详细询问了我的情况之后,才做出这样的判断的。”冯薇说。
“……”
“那一天,他异常失落,平日的伶牙俐齿全都没了。第二天他就在电话里向我请辞。我十分理解他的沮丧,就好好安慰了他一番,然后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冯薇说。
我简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剩下张嘴了。
“不过前一阵,他又来过一趟。他拜托了我一件事,他说,如果有一个人采用同样手法取得了面试资格,你就把这件事告诉他,这个人不太爱用脑子。”冯薇说。
我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妈的,这是怎么了,原本我是准备来扮一次老师的,循循善诱地讲一些事情,然后问出我一切想问的东西,谁想到我刚一坐定就忽然被别人上了一课。这一课上得太突然,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听完这堂几乎是猪吃老虎的课,我就直奔学校。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那个医院的,我的脑子里全是出其不意的震惊。
在学校的资料室我又调看了三O三日志,没错,在日志中果然根本没有出现冯薇的名字。这一点我搞错情有可原,因为我原来就没注意分辨她们谁是谁,可朴一凡怎么可能搞错呢?难道他也会犯下这么愚蠢而简单的错误吗?况且看样子,朴一凡十几年来一直把这个错误当做某种信念牢牢记在心底。
这太令人惊讶了,我得到的不是什么经验和洞察,实际上朴一凡这个王八蛋让我完整地经历了他的错误。那么我那个受到启发的夜晚究竟是什么?它也许不是一道一闪而过的星光,而仅仅是宇宙中的海市蜃楼。
朴一凡曾经说过:你别以为爬到树尖就离月亮更近,实际上那个时候你已经永远无法到达月亮了。
一次联合课题组的扩大会议在饭店的巨大压力下被迫召开。这一回坐在主讲人位置上的不再是我们的头头,而是饭店的高层管理人员,刘先生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陪着。管理人员面沉似水,他们认为我们最近的工作毫无效率,磨洋工之嫌颇重,似乎想将这件事拖人到旷日持久的状态中,并且使之淡化,最后达到不了了之的地步。
我的同行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进行了反驳。他们利用饭店管理人员在科研知识上的缺憾,提出了百八十项似是而非的科研成果,打算拿这些“成果”整体作价以充抵名画的欠款。作为内行,我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成果并没有一项是具有真实意义的,但作为这个团体的一员我必须保持沉默,这首先是个道义问题,其次我知道这样的谎言还是为了拯救科学的现实存在。
可科学本来是要我们讲真话的,一个正确的观点应该准确地表达客观实在。
我就在这样的矛盾心情中听着大家喋喋不休地争论着。一方面我惊讶于我同行的大胆而轻率,他们所有没有经过严谨证明的观点都想转化为生产力——就是换钱。另一方面饭店方面的精明与世故也让我叹为观止,他们顽强地拒绝着任何所谓成果,以异常普通的大众语言挑剔着科学家似乎缜密的论述,实际上他们的对抗基础就是基于对人性的不信任,他们仅仅从这一点出发就知道我们在说谎。
为了折衷,有的科学家别出心裁地提出出租科研所的部分或全部房产,把科学院大院改造成一个娱乐城;由饭店去进行商业经营。但饭店方当场拒绝了,他们认为科研所地处偏僻,周围商业环境不好,这个地段根本没有商业与消费传统。再说,那些游手好闲的科学家们怎么办?转业成为娱乐城的服务人员不可能,但简单而直接地开除他们又承受不了社会压力,这个社会毕竟还是存在着名义上的道德。
讨论在乱糟糟的气氛中进行着,我基本上是一言不发。我知道有人对我不满,作为朴一凡的师弟我似乎在道义上更有理由补偿他的错误。但我却痴痴呆呆坐在那里,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实际上,我的脑子开始想另一件事,那就是冯薇的否定性结论给我带来的震惊。朴一凡肯定在昭示我什么,他处心积虑让我完整地经历了他的错误,一定想说什么。
开完会我又坐到电脑前。会议上压抑的气氛使道义的压力在我身上逐渐加重,因为自私我一直隐瞒着那个E—mail地址,可这一回我不得不为大家说几句话。
我在给朴一凡的E—mail中写道:老朴,想想办法,我们已经扛不住了。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要跳河。怎么办?你总不能看着你的同僚如此落魄吧,救救我们吧!我认真倾诉了一大段,可在信的结尾,我还是忍不住问:故事的女主角我找到了,不过她给我的答案让我异常震惊,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实在不明白。
邮件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直到两个星期后,我快绝望时,才收到他的邮件。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仅仅写了两句简单的话:我可能出了大问题,我怀念祖国。
我马上给他回过去,问他:什么问题?你能回来吗?
两个星期后他再次回复:反正是大问题。我想回来!
这可是个利好消息,但我将信将疑,可是为了安慰大家,我还是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很快整个科研所知道了,接着联合课题组全体成员也知道了。头头们马上召集会议,会上一扫往日的阴霾,大家欢声笑语,侃侃而谈。经过简单商议,头头们指定由我全力督办这件事,工作暂时放在一边。
根据头头的授意,我又给朴一凡写了邮件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答:不是X X日、X X日、X X日,就是X X日、X X日、X X日。
*,这算什么?也太不负责任了,他到底回来不回来?这个回答让人们刚刚高涨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随后的两个月中我没再收到他的邮件。但是在众人的督促下,我只好继续努力。头头派我在他写下的日期中去机场接他,这就是说那些日子我可以在机场上班,打车吃饭全报销。我根本不看好这种守株待兔的方法,但我理解头头们的心情,他们就想着有鱼没鱼得打一网,不要放过任何一丝希望。我每次都高举着一个大牌子,上写“朴一凡”三个大字,在机场到达处等他。从早到晚我站在那里盯着茫茫人海,可哪里有朴一凡的影子,在疲惫与失望之中,我忽然有一种痛苦的预感,朴一凡可能真的出了问题,他也许再也回不到他亲爱的祖国了。
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朴一凡虽然没有回来,但那幅《空山雨后》却回来了!他既大胆又心细地把这幅名画通过国际快递寄给了我。在众人的围观下,我小心翼翼将画轴展开,当整个熟悉的画面重新展示在人们眼前时,众人全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
依然是那幅淡淡的水墨:山中,初雨之
后,一切幽静而湿润。画被轻轻挂到原来的位置,科学家们聚精会神地盯着这幅名画,也许这样的人群中没有一个懂得这幅画的艺术价值,但这一群人却深深懂得它的生活价值。没有它,人们的生活将会艰难异常,而有了它,人们又会回到从前的宁静安详,怡然自得。
画被送到了饭店,第一步仍然是找专家鉴定。没想到这件事竟这样解决了,与它纷纷扰扰的过程相比,它的结尾竟这样平淡。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拖延与画的回归是朴一凡使用的最后一招。
这一回没有人敢轻易说它是假的。根据博弈论的说法,这件事就像一场甲乙两方的军备竞赛,双方长时间的比拼下去,总有一方是会撑不住的。因此最经济的方式就是双方同时住手,不再理会这件事。饭店确实损失最大,但通过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他们也认识到再坚持下去,损失会更大成本会更高。而科学家早就崩溃了,他们当中的许多都萌生了马上辞职,逃离这个职业的想法。
所以说,如果这张画被认为是真的,所有的人都将彻底解脱,就是说game over如果被认为是假的,那么所有的人都必将成为笨蛋,他们没有理由离开,都得为这个身外之物,终生地摘下去,直至撒手人寰。、现在我已开始用头脑而不是用屁股进行思考。
可是,老朴,你在哪里?我在给他的邮件中一遍又一遍写道,你出了什么问题?我能帮你吗?邮件被我不断发出去,就像地球发往太空的信息,人类多么希望地外文明有所回答呀。
终于,外星生物有了答复。那又是一个深夜,当我坐在艾尔德望远镜前进行观测时,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我拿起电话,随即又听到那熟悉而落寞的咳嗽声。“老朴,是你吗?是你吗?”我激动地叫了起来。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我谆谆教诲的那个土耳其谚语。”朴一凡终于说。
“你在哪儿?你为什么没回来?为什么?”我急切地问道。
“先别问,我的时间不多,我先告诉你久思未解的答案,listen,这仅仅是一种可能的答案。”朴一凡说。
“好的。”我立刻闭了嘴。
“实话说,房间中那个女孩存在,冯薇也存在,但冯薇只是她的一个海市蜃楼般的表象。”朴一凡开门见山地说,“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给我的印象真是太深了,一个侧身而坐的美丽女孩,她清水般的长发,炫目的乳房,粉红色的乳头闪着只有仙女才有的光。那是这个世界第一次向我突如其来地展示它的美丽,我花了很多时间很大的努力才得到她的名字。可后来直到我参加招聘,我才发现,我恐怕是被我当年的同学给联合骗了,我得到的名字根本不是房间中的女孩的,也许他们只是想跟我开个玩笑,捉弄一下我这个怪异而狂傲的家伙,可这个玩笑开的时间太长,一下子就是十几年,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实际上,冯薇从没在那个房间呆过,她仅仅是低我两届的一个地理系的学生,他们大概从学生手册中找到这个名字。我并不认识她。”
原来是这样,我在深夜中深深喘了一口气,看来景象与真实,表面上重叠实际上分离。
朴一凡接着说:“通过冯薇的事我认识到两点。第一,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真理的,真理不是用功利而世俗的方式可以到达的,它总是以奇异的方式出现。这一点你已经有些开窍了。不过第二点是你现在还不明白的:那就是真理未必是我们看到的表象那样,但我们很容易被表象所欺骗。”
握着话筒,我久久不能说话,头脑已经有些发热。周围的宁静似乎被一种说不清的噪音所代替。对,他一直想说这个,朴一凡的话就像一股水流,我就像一棵抬头仰望的植物,转瞬之间就被浇灌了。
没错,我看到了一扇门向我打开,水域、空间,平面镜忽然完全碎裂开来。我无法表达,但我知道我要的就是这个。我看到自己的手掌变成一只虚幻的拳头穿过平面镜的碎片飞向宇宙的核心。我不知道那种绚烂的东西在哪儿,但我明白我很快就要到达了。
“怎么样?震撼吧。”朴一凡得意地笑起来,这才是我熟悉的那种笑声。朴一凡接着说,“当我刚刚明白这一点时,也是几天几夜没有睡着。”
我紧闭嘴唇,这时语言是多余的,只有思维在飞速前进,它以一种光的速度扑向宇宙的深处。
“现在,我回答你刚开始的提问。”朴一凡在完成任务以后掉转了话题,他说:“告诉你我出的那个大问题:就是遗忘,我能记起来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少。买买到机票后,我忽然忘了下飞机后怎么回到咱们的科研所,,所以我就没有回来。在这之前,我已经忘了怎么进行工作,所以我已经放弃工作,我忘了各种密码,所以我只有一个账户。一句话,我完了,在某天早晨,我醒来之后我将是一名真正的白痴。”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我有些着急地问。
“就是这样,这大概就是我的命运,你忘了我有一回被问题卡住了吗?”朴一凡平静地说,“实际上那就是我逃跑的导火索。”
“老朴,你别瞎想,你也许就是累了。这么多年我们关心你太少,就是想吃你的,占你的便宜,我们这帮寄生虫从未想过你有多么痛苦。你回来吧,这是你的家,大家欢迎你,可以一起帮你看病,一起解决问题,你看好不好?”我马上劝解道。
“谢谢你,师弟,我算没看错你。”朴一凡说,“我知道我没什么希望了。其实,这件事是我最后的一次实验——思想实验。我送给你的礼物就是想让你明白我明白的一切。我肯定你没见过这样的礼物,它价值连城,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如果我不出这种问题,我绝不会这么干,我只是想当我完全忘掉一切以后,你能继续走下去,完成我们共同的心愿,看到天空中那缕最初的最美的星光。好了,不多说了,我很累了。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向你指出方向。还有一件事,就是拜托你照顾丫丫,我给她留了一大笔钱,这是我携画潜逃的物质理由。你来做监护人,不准动她和钱的邪念,让她好好念书,然后出国,直至嫁人……”
我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我冲着话筒大叫一声:“老朴,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这样固执地自绝于人民——”
可朴一凡当然不会回答我,他果断地挂了电话,随即话筒中就传来一阵长长的忙音。
一只蚂蚁如果从白纸的一边爬向另一边也许要花费很多时间,但是如果把白纸折叠一下,那么蚂蚁实际上就已经从另一边站到这一边,它几乎不用花费时间。
当人们看到这种奇怪的景象发生时,他们就会想蚂蚁一定是飞过去的,因此他们推论,蚂蚁一定有翅膀。人们对宇宙的很多看法就是这样,从不完备的现象出发用按部就班的思维方式得出错误结论。
朴一凡达到了目的,他给了我的思想重重一击。我坐在屋中,长时间地抱着那只海螺在思考问题,我知道自己就在边缘上,马上就要跨出那一步,但令人忧心的是我却不知怎么迈出那一步。
为了朴一凡我和于童去医院进行了咨询,医生明确地告诉我们,这叫早老性痴呆症。我们这个社会越来越多的人正遭受着这种病症的困扰,得了这种病的人记忆力都会逐渐衰退,直至全部遗忘。
那幅画被确认是真的。不出所料,经过前一段大家彼此痛苦的折磨和困扰,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下定决心结束这件事。饭店宣布这次推广活动胜利结束,所有的藏品全部完璧归赵,而科学家们则继续搞科研,不时编造假数据以蒙骗群众。这两拨人又像原来那样形同陌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倒是又去了饭店的展览厅几次,那里气氛高雅,名画云集。我总是坐在一只单人沙发上长久地凝视着《空山雨后》。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老者在《空山雨后》前留连忘返,他甚至拿出一只放大镜仔细探查了很久。之后,他非常怀疑地转过身看了看大厅,大厅里的人毫无反应,接着他又转过身再去看那幅画。
“真的,肯定是真的。”我情不自禁坐在沙发上说。
老先生回过头,有些纳闷地看着我。
“我是专门研究这幅画的,它的确是真的。”我说着诡秘地一笑。老先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又摇摇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很凑巧,一个有关星空研究的国际会议即将在多佛尔召开,经过申请,我以国内学术代表的身份被批准参加。参加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是朴一凡就在多佛尔,我已经得到了他的详细地址。这个地址如果在《空山雨后》回归之前,一定是价值连城。现在却无人间津,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市场效应,不过人们不去找朴一凡的麻烦就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我非常非常想见到朴一凡,所以很激动地给他写了E—mail,告诉他我的到达日期。朴一凡开始还是沉默,可后来他终于说,好吧,来看看我吧,我几乎想不起你长什么样了。看到他的回答,我差点乐出了声,这个王八蛋,原来他也有想念我的时候。
在飞机上,我想象了许多次和朴一凡见面的情景。他也许很瘦,变得沉默寡盲,想不起我是谁;也许还是像原来那样滔滔不绝,大声讽刺挖苦我并和我热烈拥抱;要不,就是拿出一个更古怪的礼物,让我再次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
我一直把玩着那只海螺,我甚至想在飞机上那个小小的空间中吹响它。经过长达一年的设计“实验”,我的生活被改变了。别人还像原来那样生活,而我自己却已经脱胎换骨,走上了一条真正奔向星光的道路,虽然它依然极其漫长,充满了问号。空姐们一直在忙碌着,但几乎每个人走过我身边时都会看我一眼,终于一个最年轻的姑娘在给我换完饮料后,忍不住说了一句:它真美。我微微一笑,礼貌地说:谢谢。实际上,它确实是一个完美的礼物。
下了飞机,我在当地会议组委会的安排下驱车去找朴一凡。多佛尔不算太大,很快那个阿拉伯司机就找到了朴一凡所住的公寓。付了钱,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大门。一个管理公寓的老太太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向她一笑,就飞快地爬上了楼梯。
六层很快就到了,我一边跑心一边咚咚地跳着。奇怪,我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奔跑的年轻人,他的生命历程在他爬到三层时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时空岔口,那么我的岔口在哪里呢?
“老朴——”到了六层,我对着6A的房门大喊一声,门根本没有锁,我推开门飞快冲了进去。可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一个长着浓密胡子的中年人坐在椅子上惊讶地望着我,他根本不是朴一凡。
“对不起,你说中文吗?”我用英语问。
“是的。”他说。
“我要找朴一凡。”我用中文说。
“我也在找他。”他说。
我点点头,待呼吸平静下来就找了张椅子坐下。非常巧,当我坐定时,我忽然发现对面的墙壁上正好挂着那幅《空山雨后》。它那么安详、宁静,似乎早已看透红尘。它肯定是穿越时空到达的,我想。但我真的不明白,它在时空之间的穿越为什么就那么举重若轻?
为了打破陌生人之间的尴尬,我开始和中年人聊了起来。通过谈话,我知道他是一个画商,这一回他来的目的就是要买这幅《空山雨后》。可能是因为时差问题,聊着聊着我竟然睡着了。等我睡醒之后,我看到那个中年人正拿着一只放大镜站在画前仔细地钻研着。
咦,这个情景我见过,我想。对了,是在国内,在饭店里,那个老者不就是这种专心致志的样子吗?于是我如同往常一样说:“真的,这画肯定是真的。”中年人回过头,老到地摇摇头说,“不可掉以轻心,现在假画太多。”
接下来,我和中年人又坐下来等,我们一等就是六个钟头。我们把该聊的全都聊完,冰箱里的东西也全都吃完,傍晚六点,中年人看看表,沉着地说:“朋友,我还有事,我改日再来,看来朴先生忘掉约会了。”
“你常常这么等他吗?”我问。
“是的。朴先生总是忘掉约会,但他给我的画全是价值连城。”
中年人走后不久,我也只好走了,因为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实在没意思。我细心地带上门,走出公寓。已经是晚上,天开始下起小雨。多佛尔的街道上宁静而空荡,一种欧洲的味道散布在带雨的空气中。我掏出那只海螺,背着旅行袋一边走一边吹了起来,那沉沉的忧郁的声音在静谧中传向远方,路上几个行人回过头微笑地看着我。海螺声中,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伤感,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一回我是见不到朴一凡了,他不是在躲别人,而是在躲我,他一定不愿意我见到他那种已经忘怀一切的样子,所以他在我到达的前一刻溜了。
在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我停住了脚步,把海螺从唇边拿开。雨,街道,窃窃私语的情侣,我的头脑在这种异国宁静的情调中忽然闪过了两个相同的细节,那个老者和那个中年人,他们都拿着放大镜。对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放大镜?对于星光来说,一个具有放大作用的透镜应该远远好于一个只有反射作用的平面镜。
我愣了,望望周围无比安静的街道。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时刻就是我的生命经历改变的时空岔口,可是我没有喜悦与激动,只有一种清晰的靠近真实存在的现实感,彼岸就在我目艮前,我审慎观察。
那个老者与中午人就是事物的表象,通过表象我看到了事物的核心。 我的天,我微微一笑,心里长长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朴一凡,你这个王八蛋,你真他妈是个天才,直到我马上要离开你的最后一刻,你才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答案。
两年后,我在学术上取得巨大的成功。
根据我的潜心研究,我找到了一群距地球二十亿到三十亿光年远的星系。按照爱因斯坦的理论,它们巨大的质量可以使光线弯曲,所以它们形成一个巨大的宇宙放大镜。
由于这个非同一般的透镜有着强大的引力透射作用,因此在天空中的某些特定区域,那些来自早期宇宙的光线被很大程度地放大了。我们的艾尔德望远镜对准那个透镜后,宇宙的第一丝光线就不再那么微弱,它异常美丽而清晰地展现在人类面前。
那些星光异常动人,有的像长长的香蕉,有的如同十字,还有的如同圆环。
爱因斯坦说过:这个世界最难以理解的是它竟然是可以理解的。这一回他又对了。他那个古怪的弯曲理论终于和我的生活有了直接联系。
我和于童结了婚,过上了幸福的小日子。丫丫也得到一笔巨款,被安全地记在了她的名下。朴一凡最终没有回来。只是有一天,一个陌生人被出租车拉到了我的面前——我依然在原先的的那个实验室工作。那是一个很胖的人,眼睛小小的。我根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但他一直站在我面前傻傻地笑着,似乎已经忘掉了一切。我在手足无措的情况下给110打了电话,警察们迅速赶来,把那个人送到了疗养院,让他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颐养天年,享受人生。
我继续着我的人生历程,有苦痛也有欢乐,但苦痛大于欢乐。于童、丫丫、我一家三口常常去饭店观赏名画,那幅《空山雨后》一直完整地挂在那儿,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它给人们带来了不同一般的享受和优美,人们对此非常满意。
但是,我和人们看到的略有不同。在那幅画里,山中下过雨,然后停了,一切简单地归于宁静。但人们不知道有一只海螺一直尘封在画面的背后,这是我一生中接到的最大的礼物。它让我明察秋毫之末,山不再是山,又终为山;雨又不再是雨,又终为雨。其实沉寂的原因是这样,耐心活下来的都是庸才,他们慢慢化为草木,不再做声,而天才们早都忍受不住,想尽各种办法早早逃离。但是那些曾经的绚烂夺目,那些磅礴的星陨花落只会让极少幸运的人看见,并且终生牢记,永远不会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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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5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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