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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光》梗概：

游光是传说中恶鬼的名字，据说如果游光出现，便会发生瘟疫。生物学女研究生凌衡发现一种新型病毒，这种病毒能让人畜精神失常，做出种种自残行为，含有病毒的食用肉类正在大批流入市场，感染人畜。但她来不及深入研究，便被色狼导师陷害报复，被迫退学。她在网上认识了愿意帮助她的神秘人物“血墨”。不久后血墨离奇被害身亡，临死前给凌衡留下求救信息，并留下一笔遗产供她继续研究病毒，凌衡这才知道血墨原来是网上人人唾弃、声名狼藉的VR梦境架构师徐硕。凌衡住在徐硕的故居里，与徐硕电脑里的幽灵AI为伴，一边研究病毒一边查找徐硕的真正死因。当她终于把病毒研究透彻、公之于世时，当年谋杀血墨的凶手也盯上了她……

第四章 幻影

凌衡抽噎一声：“我……刚刚发短信问了一下我同学……她说实验室里的其他人都知道我导师和马安琪的事情……她还说，前段时间我导师为了马安琪要离婚，但妻子没同意……他那时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实验室里的人都知道这事，都不敢惹他，我却刚好在他气头上得罪了他，所以就……”

听着凌衡带着哭腔的话，葛清河无语低头，神色有些难堪，仿佛他才是凌衡被开除的元凶。他嘴唇微张，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就是因为他一时不高兴，我这辈子全完了！他靠吃软饭起家，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不需要他去努力争取，他根本不明白别人有多苦！这可是我……这可是我的全部啊！现在我没学历没工作，什么都没了！都被他毁了！什么也没剩！”凌衡不顾形象，声嘶力竭地在大街上哭叫，引得几个路人惊讶转头。凌衡这一生能拥有的东西并不多，水木大学的学历已是她最珍贵的东西，此时她改变命运的道路已经完全断绝。而她沦落至此的原因，仅仅是吴岳心情不畅的迁怒。

陈乐用胳膊肘碰了碰葛清河，轻声道：“你去买包纸巾。”

“不用……”凌衡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但葛清河已经向附近一个小卖店走去了，只留她和陈乐两人站在原地。

陈乐目送着葛清河走远，才突然开口：“我明白你的心情。”

陈乐一开口，凌衡就感到莫名的紧张，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抽泣了一声。陈乐稍微低下头，直视她的泪眼，温和说道：“我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大。我奶奶最疼我，总是说父亲的财产将来都是给我的。”

说到奶奶，陈乐语速放缓，眼神似乎也温柔起来。他再说下去时，语气却多了几分自嘲：“现在我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前些年已经把公司总部从老家搬到北京来了，在北京也是混得风生水起。但他那么多钱没有一分是我的。所以说，我的损失不比你小，要哭也应该是我哭。”

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凌衡肩膀。凌衡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到陈乐的故事上，不解问道：“为什么？”

“我高考前十来天，我父亲在外面的情人突然带着儿子找上门来，这时我和母亲才知道他在外面有情人。”陈乐的声音波澜不惊，像在讲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那个女人明知我父亲不会娶她，索性故意挑这个时间上门闹事，不想让我考好。当时我一时没控制住，哭着跑出了家门。”

凌衡惊愕地看着陈乐。李诗蕴在网上搜到陈乐是富二代，她便以为他是从小就养尊处优，一帆风顺，原来他身上还发生这种事。

陈乐以为凌衡在惊讶他的哭鼻子，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当时才十三岁，遇上这种事，整个人都懵了，感觉天都要塌了，连爹都是别人的了。”

“十三岁？”凌衡又吃了一惊，“你高考时才十三岁？”

“我妈是教师，我从小就是她教的。我学完中学课程后，就报了个高考。”陈乐淡然说道。“我高考后，我妈提出了离婚。”

凌衡的人生并不顺遂，但如果换了是她在十三岁时遭遇同样的事情，她可不敢担保自己仍能考上燕京大学。她不禁感慨：“这样你都能考上燕大，你学习很好啊。”

一缕轻烟般的笑容在陈乐唇边一闪而逝。“我大四时可以保研的，但我放弃了。”

陈乐大学毕业时才十七岁。他平时成绩拔尖，学院里不少老师都认为他应该读研读博，在他们眼里，每一个少年大学生都应该一路读到博士，二十出头就博士毕业，三十不到就当上正教授，否则就是天大的浪费。但陈乐不想读研，他只想挣钱，多挣点钱。

凌衡想起自己父亲，不由问道：“你这么早就出来工作，是想让你妈妈过得好一点吗？”

陈乐笑了一下。“我妈自己过得也不差，又不靠我。她跟徐硕他爸在一起，都不怎么管我了。”

他这最后一句话让凌衡有点反应不过来：“你妈，和徐硕，他爸？”

“是呀，我告诉过你了，他是我兄弟嘛。”

刚才陈乐说徐硕是他的兄弟，凌衡还以为陈乐的意思是，徐硕是他的好朋友好哥们，原来他们是重组家庭的兄弟。这样的话，他包办徐硕的后事，查探徐硕死因，其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还有葛清河，”陈乐继续说，“你觉得他学术水平怎么样？”

“不错。”凌衡客套地答了一句。她跟葛清河不太熟，只觉得他性格人品都很好，工作也很专业。但他现在在梦华公司工作，没能继续搞研究，说明他读博时学术做得不怎么样。凌衡的 “不错”两字，纯属场面话。

“他真的是个人才。”陈乐由衷赞同，“但是他运气不好。他是五年制的硕博连读，但他导师想留他多干活，硬是拖了七年才让他毕业。他导师只会叫他干杂活，经常干涉他的课题，所以他读了七年也没发表好文章，加上他导师不给他写推荐信，一直没找到工作，最后到了我这里。”

凌衡闻言一怔，忍不住想象一下，如果她继续待在吴岳手下搞研究，多半也是葛清河这样的结局。她不会看眼色，不会讨好人，所以吴岳一直不怎么喜欢她，实验室里的杂活都分派给她，却从不指点她的课题，有时她做出点像样的东西，吴岳马上要求她分享给实验室的男生们。即使她能在吴岳手下熬到毕业，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陈乐轻笑一声，总结道：“你看，被坑的人到处都是。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坑，被坑多了就习惯了。”

凌衡擦了一下眼泪。“但我现在就是不知道怎么办。”陈乐就算被父亲抛弃，也有本事挣下自己的事业；葛清河虽然大材小用，但好歹也生活无忧。而凌衡，现在连自己的生活问题都很难解决。对她来说，被开除已经足以让她前路尽毁。

“没事，总会有解决办法的。”陈乐唇边凝着微笑，看向前方，语气笃定。他的神情极有感染力，听着他沉稳的嗓音，凌衡也不由心安了几分，尽管她仍不知道自己前路如何。

说话间，葛清河已经拿着一包纸巾从小卖店里出来。路边一个推销保健品的姑娘看着他一头白发，以为他年纪很大，冲到他面前口齿伶俐地介绍产品。葛清河无奈地摇手拒绝了她的推销，大步走回凌衡身边，把手里的纸巾塞进她手中，尽管她已经不哭了。

“上车吧。”陈乐拉开车子前排的车门，对他们两人招呼道。早年间自动驾驶汽车还没流行的时候，汽车前排一般是司机的位置，有身份的正主往往坐在后排。但自动驾驶汽车普及后，汽车座次也发生了变化，重要人物优先坐在视野更好的前排，其他人则坐在后座。

陈乐自然是坐前排的。凌衡虽然很想坐在他身边，但还是自觉地拉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葛清河怕凌衡孤单，也打开后排另一侧的车门，准备陪她坐在后面。陈乐却开口道：“葛博士，你跟我坐前面吧。”

葛清河愣了一下，才说：“好的。”他抱歉地看了凌衡一眼，关上后排车门，陪陈乐坐在前面。陈乐用自己智能手环里的app给车子设定了回去的路线，操纵车子起程。

凌衡独自坐在后面，默默看着前方陈乐和葛清河小声谈话的背影，心中满是欢喜和感动。以陈乐现在的身份，想必不会轻易向外人提起当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他为了安慰她，竟然不惜自揭伤疤。虽然不知道陈乐为何对初次见面的她如此关心信任，凌衡还是受宠若惊地把他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反复回味，就像一个孩童把捡到的宝物用手帕包了揣在怀里，时不时隔着布料碰一下，然后暗自高兴好半天。

“小衡，”陈乐跟葛清河低声说了一会话，突然回过头来，把出神地盯着他背影的凌衡吓了一跳。“我们要顺路回公司一趟，你也一起吧？不会占你太多时间的。”

凌衡急忙点头：“好的好的。”

回到梦华公司，三人来到陈乐办公室门前，陈乐嘱咐凌衡：“我和葛博士很快就好，你先在门口等一下。”

凌衡应了一声，看着陈乐和葛清河进了办公室，关上房门。几分钟后，葛清河满脸笑容地过来打开门，对她招呼道：“进来吧！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他语气雀跃，像是有好消息要迫不及待地告诉她。

凌衡刚进门，陈乐身边的一位青年翩然来到她面前，对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仿佛在菜市场上挑拣一棵白菜，等看满意后，才开了尊口：“你就是凌衡？”

凌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定定望向眼前飘浮在半空的英俊青年。他穿着黑色休闲服，身躯呈半透明，没有实体，如同传说中的鬼魂。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凌衡，狐狸般眼角上挑的双眼微含笑意。

他这张脸凌衡非常熟悉，她在网上看到过他的照片。

这是徐硕。准确来说，这是徐硕的幻影。这个飘浮在半空中的“徐硕”，不过是电脑投影出来的全息人像，而控制他言行的，是电脑里的幻影程序。

但是，要为一个人制作幻影，必须先扫描他的记忆，才能仿造出一个跟他思维相似的AI软件。记忆扫描技术只适用于活人。徐硕早已死去，而且是死相惨烈的跳楼，当然不可能是死后扫描记忆制作的幻影。定制幻影的人，主要是明星和时日无多的临终者，他们需要制作幻影向粉丝发售或者留给家人做纪念。但徐硕又不是明星，而且他意外身亡时才二十多岁，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年纪轻轻就为自己制作幻影？

凌衡呆站在原地，惊疑交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徐硕幻影凑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问：“衡妹，怎么不敢进门？是不是被乐爷吓到了？”

凌衡不大习惯“衡妹”这么亲昵的称呼，对徐硕幻影尴尬一笑，悄悄后退半步，同时眼角偷瞟一眼陈乐。陈乐神色如常，毫不介意徐硕拿他开涮。他身后的桌上摆着一台黑色的超薄电脑，徐硕幻影就是那台电脑投影出来的。因为幻影程序占的内存较大，很难在普通智能手环上运行，只能安置在电脑里。现在的智能手环足以应付生活和办公的多数需要，电脑笨重不好携带，这年头还用电脑的，只有程序员、设计师、游戏制作人这类职业人群，以及购买了幻影的用户，还有像凌衡那样买不起智能手环，只好用旧电脑的穷人。

葛清河笑着对凌衡招呼一声 “进来坐吧”，便顺手在她身后关上门，给她搬过一张椅子。凌衡动作僵硬地坐下，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眼睛还在狐疑地看向徐硕幻影。

眼前的徐硕幻影似乎跟她见过的其他幻影不大一样。李诗蕴有个女友迷恋一位当红影视明星，重金请了他的幻影（粉丝购买幻影时不说“买”，而是说“请”，以示尊重），李诗蕴垂涎男色，拉凌衡一起去欣赏。那是最先进的二代幻影，虽然也能表演歌舞，陪她们聊天，甚至语气、神态跟那位明星本人也有几分相似，但毕竟比真人呆板不少，明显能听出那是人工智能的说话风格。

相比之下，徐硕幻影就明显活泼很多，甚至还会调侃陈乐。这种带有人身攻击色彩的玩笑，电脑程序是绝不允许幻影说出口的。

凌衡越看这“徐硕”越觉得诡异，觉得他不像幻影，反倒更像真人。她忍不住小声问葛清河：“你给我介绍的人就是他？这是‘人’？”

葛清河尴尬地笑了一下：“呃……刚才说错了，是给你介绍个幻影。”徐硕幻影的表情有点僵硬，似乎没料到凌衡会这样对他。陈乐转过头去笑了一下，回过头时脸上笑意未歇，像是很高兴看到“徐硕”终于吃瘪一回。

凌衡没注意到徐硕幻影的表情，只顾问葛清河：“这幻影是什么时候做的？”

她最关心这个问题。但凡制作幻影给亲友留念的人，不是身患绝症就是年事已高，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才会扫描记忆定制幻影。但徐硕年纪轻轻，又是暴毙身亡，怎么会提前定制幻影？难道他能预知自己的死亡？

“一两年前吧。”葛清河也搬了张椅子坐下，悠悠开讲，“当时我们公司正在研发二代幻影技术，想研发出更逼真，更接近真人的幻影。”他一边说，一边看向陈乐，“我们公司名叫‘梦华’，很多人光看这个名字，就以为我们公司的主打业务是虚拟梦境，其实我们公司做得最好的是幻影技术。”

陈乐微笑着补了一句：“‘梦华’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在古籍里，‘梦华’象征着回忆。”

“我知道这个典故！”凌衡马上想起来了，“《列子》中的《黄帝篇》有记载，黄帝曾梦见自己游览华胥氏之国，所以后人用‘梦华’这个词来代表梦境般的回忆。南宋时就有一本书叫《东京梦华录》。幻影是根据扫描记录的真人记忆制作的，幻影的思维、言行都是基于真人原型，所以用‘梦华’来形容幻影技术非常贴切。”

“哇，你知道的好多！”葛清河惊喜地睁大眼睛，“那你听说过龙在渊吗？我们的二代幻影研发工作是他主持的！”

“听说过！”凌衡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激动了。三年前，龙在渊这个名字曾在网上轰动一时，当时凌衡在实验室、食堂、澡堂、宿舍总能听见身边同学谈论此人，或是赞赏他旷世奇才，或是惋惜他怀才不遇，或是质疑他欺世盗名。

龙在渊原是一所民办大学的青年教师，家世、履历都没有什么亮眼之处，却不声不响地发表了一篇论文，宣称自己研制出与真人思维完全一样的人工智能。此事在国内外轰动一时，毕竟全世界科学家辛苦研究多年都不曾解决的技术难题，竟然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年轻人给搞定了，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然而不久后，就有人质疑他研制的人工智能无法达到真人的水平，接着，又有学者指出，他的人工智能的部分程序涉及侵权、盗用。龙在渊一下子从草根出身的青年才俊沦为沽名钓誉的学术骗子，他任教的大学也以他影响学校名声为由，将他开除。但也有传闻说，龙在渊研制的高仿真人工智已经申请了专利，如果投入应用，将给他带来无尽财富，业界的一些大佬出于嫉妒，联手把他的名声搞臭，让他的发明成果无人敢用，眼看着自己的心血结晶成为一堆无人问津的废代码。而龙在渊的学校领导当初曾想从他的成果里分一杯羹，却被龙在渊拒绝，加上他性格耿直，平时也得罪过一些领导和同事，想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

龙在渊离职后，媒体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凌衡万没想到，这位传奇人物竟然大隐隐于市，来了梦华公司工作。她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真的？！他就在这里工作？方便让我哪天见见他吗？”

葛清河和陈乐对视一眼，无奈而笑。陈乐告诉凌衡：“第一代幻影刚出来时，虽然看着跟真人有几分相似，但还是与真人存在着很大差距，我当时就想改进幻影技术，制作跟真人一模一样的新型幻影。龙在渊当时刚刚离职，他是徐硕大学时的师兄，我就托徐硕牵线，把他聘请过来，把他的高仿真人工智能技术应用到幻影技术中去，制造和真人原型性格、言行完全一致的幻影，也就是二代幻影。”

“嗯！”凌衡听得聚精会神，唯恐听漏一句话。

陈乐笑了一下。“二代幻影技术进入试验阶段的时候，我们想先找个人作为原型，给他制作幻影，然后判断幻影和真人原型是否相似。一般来说，一个人越是顽皮淘气，他的思维就越难被电脑模仿。所以，为了验证二代幻影技术的效果，我们选择的那个原型，最好比一般人聪明狡猾些，这样才能判断出幻影是否与真人完全一致。”

凌衡一下子明白了：“所以你们就找了徐硕做原型？真是太好了！”

徐硕幻影哭笑不得地看了凌衡一眼，葛清河强忍笑意，用力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衡妹，你能尊重一下我吗？”徐硕幻影有点抓狂，“你真是个‘开口跪’啊，你一开口我就想给你跪下！”

凌衡见他不高兴，急忙解释：“我是说，幸好他们当时给你制作了幻影，能把你以幻影的形式保留下来！不是说你淘气，当幻影原型很合适！”

面对眼前无奈冷笑的徐硕幻影，凌衡突然意识到她对徐硕并不陌生。她曾和化名为血墨的徐硕交谈过，在网上看过他的资料，知道他和吴岳之间的故事，甚至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对她而言，徐硕已经不能算是陌生人。尽管徐硕的人品性格似乎不怎么好，他的幻影看起来也跟他本人一样任性乖张，甚至当着凌衡的面都能嘲笑自己的哥哥陈乐，但他确实不应落得个粉身碎骨的收场。凌衡不由放缓声音，对徐硕幻影道：“你当年能留下一个幻影，真是太好了，很高兴看见你，徐硕。”

听到她这话，徐硕幻影表情也正经了几分，缓声道：“衡妹，乐爷告诉我你帮忙查出我的死因了，谢谢。”他的嘴唇随着话音一张一合，但话音却是从桌上的电脑中传出的，因为他的身躯只是电脑投射出来的全息图像，无法发出声音。

徐硕幻影向凌衡伸出手，凌衡以为他要握手，也赶紧向他伸出手去。没想到徐硕幻影只是像击掌一样，把手掌竖起。凌衡有点莫名其妙，但见徐硕幻影期待地看着她，只得学着他的模样竖起手掌。徐硕幻影把手掌贴在她的手掌上，两秒钟后，他才缓缓把手缩回去。凌衡这才明白过来，徐硕幻影已经没有真实的躯体了，他现在就跟鬼魂差不多，无法和她握手，只能用这种方式向她行礼。她不禁又看了徐硕幻影一眼，他简直是个活生生的真人，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气，甚至发明了自己的一套礼节。

“是啊，多亏了当年的试验，我们才给徐硕留了个幻影。”陈乐继续道，“但你眼前的这位‘徐硕’是两年前制造的，他通过测试后，就一直在电脑里休眠，直到昨天才重新被激活。所以，他的记忆、性格什么的，都停留在两年之前。他也不认识你，我们昨天跟他讲了你和他的故事，他才提出想见你。”

此时，凌衡注意到葛清河在旁边苦笑一下，有点纳闷，不知他为何苦笑。她不知道，昨天葛清河看着陈乐把徐硕幻影放出来，跟他说起徐硕本人的死讯，还有最近种种事情后，徐硕幻影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那个凌衡，她长得漂亮吗？”仿佛陈乐是在给他介绍一个相亲对象。

对徐硕幻影，凌衡心中仍有疑问：“我也见过梦华生产的二代幻影，徐硕幻影好像……跟他们不大一样？”

徐硕幻影嗤笑一声：“那些玩意怎么能跟我比？”

“是这样的，”陈乐解释道，“当时‘徐硕’被制造出来后，我才发现，太像真人的幻影其实并不讨喜。如果一个幻影严重失真，和真人不像，顾客当然会嫌弃它货不对板；但要是反过来，一个幻影跟真人太像，把这样的幻影带回家，感觉就像家里突然多了一个活人一样，让人很不自在。那些购买幻影的人其实只想要个感情寄托，并不想要一个跟真人完全一样的幻影。那些追星的，他们很多人也只是喜欢那个明星在人前表现出来的一面，而不是那个真实的明星，对他们而言，一个假一点的幻影其实比真人更好。

“而且，从心理学来说，幻影这种人工制品，如果做得太接近真人，反而容易让人产生恐惧。恐怖谷理论你听说过吧？一般来说，人形玩具或者机器人的仿真度越高，越容易让人有好感，但当它们和真人的相似度超过95%后，它们越像人类反而越容易让人恐惧。”

“哦，”凌衡努力理解着陈乐的话，“这幻影做得不像，顾客会不满意，做得太像真人了，顾客又觉得害怕。这是挺难办的。你们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陈乐继续讲述当年的故事：“我们和心理专家经过反复测试，发现与真人相似度在70%左右的幻影最容易被人接受。如果低于这个相似度，人们就会感觉幻影和真人不像，而高于这个相似度，幻影就会让人害怕。所以，我们最终投入市场的二代幻影，其实远远不如最初的试验品那么逼真。可以说，这个试验版的‘徐硕’，是世上现有的最接近真人的幻影了。”

虽然陈乐说徐硕幻影是“最接近真人的幻影”，但在凌衡看来，徐硕幻影完全就是个活人，除了没有实体，他的言行思维都跟真人一模一样。她小心问道：“你们制造幻影的技术这么先进，却没能充分用到产品中去，不是太浪费了吗？”

陈乐微微颔首：“是啊，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好比一个非常聪明的天才，为了融入社会，不被别人当成异类，也只能韬光养晦，适当地装傻。我们知道这项技术非常了不起，也申请了专利，但最后还是没能真正用上。龙在渊对这个结果也很失望，二代幻影投入市场后我们陆陆续续分给他三千万奖金，他拿了钱就辞职出国了。”

“啊，他已经走了？”凌衡一惊，忙问：“他出国干什么去了？”

陈乐无奈摊手，看向葛清河：“这就不知道了。葛博士跟他关系比较好，你问问他？”

葛清河撅着嘴回忆道：“当时他说要出国继续研究人工智能，出去后就再也没跟我联系过，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三人相对沉默。龙在渊是个举世难见的天才，却处处受排挤，他的发明在梦华公司也没有用武之地，他留下的唯一一件可以证明他才华的杰作，便是这个和真人一模一样的徐硕幻影。

徐硕幻影安慰般地低声对凌衡道：“龙在渊人很好，也很有才华，他只是时运未到，就像你一样。”

凌衡默默看着徐硕幻影，他双眼直视着她，嘴角含笑。当“徐硕”敛去嬉皮笑脸的表情，认真说话时，看着也是一副温良诚挚的模样。

“我的事情，还有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凌衡喃喃问道。

徐硕幻影沉默点头。他是根据徐硕二十四岁那年的记忆制造出来的，他的记忆正好定格在徐硕人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当年的徐硕，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根本不会预料到以后的命运。陈乐告诉他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陌生而又可怕的未来；而凌衡，就像一个预言他不幸未来的女巫。

凌衡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假如她是徐硕幻影，休眠前百事无忧，休眠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穿越到两年之后，声名狼藉人人唾骂，事业一蹶不振，女朋友跟年过半百的已婚教授跑了，自己还死得那么惨，凌衡觉得如果换了是她，肯定会疯掉。

凌衡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想到一句话来安慰徐硕幻影：“至少你可以跳过这痛苦的两年，不必经历这些不愉快的事情。”

徐硕对她苦笑一下。“已经晚了，两年前的我刚认识了马安琪。不过还好，我比真人更能控制自己的思维。要不然，我真的要气疯。”

“那时你已经认识马安琪了啊……”凌衡不禁低叹一声。当时的徐硕刚刚认识马安琪，马安琪也还没在他面前暴露本性，在徐硕心中的印象仍停留在最美好的初见时刻，谁知两年后会变成这样。

徐硕幻影叹了口气，有点尴尬地苦笑：“我没有之前两年的记忆，所以也不会知道我分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我曾对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向你道歉。”

凌衡赶紧道：“没事……”她就算对徐硕有再多不满，也无心与已死之人计较。

她话没说完，徐硕幻影又正色道：“还有，谢谢你为我的死找出了真相。”

凌衡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帮徐硕查出了死因。她只知道徐硕是因为病毒感染导致神经错乱，跳楼自杀。但徐硕究竟是如何染上病毒的，还是个不解之谜。她对徐硕勉强一笑，并没说话。

徐硕幻影欲言又止，对陈乐点了一下头：“乐爷，你来说吧。”

陈乐沉默了两秒，像是在组织语句。然后他看向凌衡，凝重道：“小衡，我和葛博士联系了很多研究病毒的专家和教授，连国外的一些教授都联系了，但他们都不愿研究你发现的那种病毒。”

凌衡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一颗心像坠入了无底深渊。她声音沙哑地追问：“为什么？”

葛清河无奈地笑道：“那些教授都是很忙的，学校都规定了科研任务，定期考核，他们平时光是做本职工作都忙得昏天暗地，哪还有时间研究其他课题？再说了，研究课题是需要经费的，你说你发现了未知病毒，但这种病毒从没有文献记载，也没有知名人物证明它是存在的，人家无凭无据，也很难拿这课题去申请科研经费呀。”

凌衡急了：“但那可是从未有人发现的新品种病毒！如果有人愿意研究，把它公布出来，那会轰动世界的！病毒研究者将来可以凭这个重大发现，评职称拿奖金，名利双收。这么难得的机会，难道他们就一点都没兴趣？”她喉咙干涩，说话又说得太快太响，扯得喉咙一阵难受。

葛清河苦笑道：“话虽这样说，但他们其实……怎么说呢，对我们的话将信将疑。我们又不是学术名人，即使我们说发现了新型病毒，愿意把这病毒拱手送给他们研究，他们也怀疑这种病毒是否真的存在，会不会是我们骗他们的。”

那些教授的顾虑也有道理。近年来，学术界已有好几项“重大发现”都被揭穿是造假，所以如今搞学术的人都默认，看着越是能震惊世界的大发现，越有可能是假的。发现新病毒这样的轰炸性消息，更是需要谨慎对待。陈乐不是生物专业出身，葛清河虽是生物博士，却也只是一个脑-机公司的普通职员，他们的身份在专家面前毫无说服力，没人相信他们这些门外汉能有这样的重大发现。

既然陈乐和葛清河都没有办法，那就真的是无计可施了。尽管如此，凌衡还是被巨大的失望压得透不过气来。

徐硕幻影凑近一点，嘴唇微启，似是有话要说。凌衡觉得他没必要安慰她，毕竟徐硕才是这种病毒的最大受害者，连命都没了，相比起来她要幸运得多。

但徐硕幻影说出口的却是：“研究这种病毒，需要多少研究经费？”

凌衡也没考虑过这个，不经心算便随口道：“做生物实验挺费钱的，少说也要好几百万吧。”这对失业的凌衡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那三百万够不够？”徐硕幻影突然问凌衡：“我的全部家当加起来总共有三百多万，够你搞研究的了吧？我问过葛博士，现在生物仪器的型号都比以前小了很多，价格也比以前便宜了不少，这个钱够你买仪器和实验材料了。实验场地也是现成的，我的房子给你做实验室，怎么样？”

徐硕幻影的慷慨让凌衡大出意料，她没有半点心理准备，惊得说话都有点结巴了：“钱太多了，我不能要……你自己留着花吧……”

“我都死了，还怎么花？”徐硕幻影嗤笑一声，好笑地看着被这笔巨款吓得手足无措的凌衡。“把钱花在需要的地方才有意义。”

“可你还有家人啊，”凌衡转头看向一直静默不语的陈乐，“你的遗产应该留给家人……”

“徐硕和我已经商量好了。”陈乐对凌衡一笑，凌衡觉得自己心跳都加快了几拍。陈乐继续道：“没有一个专家、教授，愿意研究你发现的这种病毒。葛博士都已经自掏腰包花钱找生物公司给这病毒测序，拿着测序结果去找那些教授了，他们还是不相信，怀疑葛博士造假戏弄他们。后来葛博士算了一下，要把这种病毒的特性研究透彻，并且发论文公布，需要的钱其实也不是太多。徐硕的遗产就够用的。有了这笔钱，你完全可以独立进行研究。我把徐硕的幻影叫出来商量了一下，他也同意这样做，让我找你过来聊一下这事。”

徐硕幻影也酸溜溜地加了一句：“有乐爷这么会挣钱的儿子，父母也不稀罕我这点积蓄。”

但凌衡还是一脸不知所措的迷茫，拼命推辞：“我连硕士都没毕业，让我一个人去研究那么重大的课题，我真的不行……要不，让葛博士来吧？我给你打下手！”

“我说衡妹，你对自己有点信心好不好！”徐硕幻影也没料到胆敢反抗吴岳的凌衡原来这么怯，有点急了，嗓门也大了几分。“你才是病毒的发现者！还有谁比你更有资格研究它？这个课题当然必须让你来做！乐爷刚才还说你很想参加这病毒的研究，就算打下手你也愿意，现在让你全权负责，你怎么还不愿意了？”

凌衡小声解释：“我是怕我做不好，浪费了你的钱，却什么也没做出来。”

徐硕幻影更是恼怒，呵斥道：“你这是不敢尝试，不肯走出心理舒适区，你知道吗？你读研的时候，导师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只管帮导师打杂，难道就没想过自己将来要独立做课题吗？你是这种病毒的发现者，又求着乐爷让你参加病毒的研究，我们以为你对这病毒很感兴趣，结果一让你独立研究你就打退堂鼓。连你自己都不敢做，你还能指望别人替你去研究病毒？”

这番话说得很不客气，却让凌衡莫名产生了一丝亲切感。李诗蕴偶尔抱怨凌衡不懂人情，胆小抠门时，也是这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徐硕幻影也觉得自己太急躁，放缓了语气：“现在连十几岁的中学生，都能自己联系实验室搞研究发论文，你都二十多了，又是水木大学的研究生，为什么连独立研究的信心都没有？”

凌衡暗想，那些学生都来自大城市的重点中学，才有那样的资源和能力。凌衡在小县城长大，直到大学才知道正儿八经的实验室是什么样子，让她独立研究这样的课题，实在是底气不足。她只得说：“研究新病毒难度太大了，要我独立研究，我真的……很难做好。”

徐硕幻影笑着叹口气，问：“衡妹，那你听说过华人数学家张益唐吗？”

“听说过。”凌衡很小就听父亲讲过这位传奇数学家的故事。传说张益唐在美国博士毕业时，导师不肯给他写工作推荐信，导致他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为了谋生曾在餐厅打工八年，后来才在一所大学里谋了个非正式的教职。他在那所大学默默钻研十几年，终于在2013年，他快六十岁的时候，发表了一篇关于孪生素数的论文，轰动世界。

徐硕幻影对她含笑点头。“衡妹，我觉得你的经历跟他有点像，他能做的事情，你也可以试试。我全部身家都留给你了，好好干！最好像张益唐那样，发表一篇轰动世界的文章！要是软饭男吴岳看见被他赶走的学生干出了大事，他可要气死了！”

二十多年的人生回忆从凌衡脑海中飞掠而过。父亲为了自己私利，在她四岁时就推掉了她改变人生的机会；关系户想破格保送重点大学，本属于她的保送名额就被突然夺去；她导师因为搞婚外情不顺迁怒于她，她的前程就此葬送。所有人都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恣意夺走她仅有的改变命运的机会。但现在，徐硕幻影的馈赠让她平生头一次，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做自己想做的事。

凌衡定定看着徐硕幻影，半晌才说得出话，声音仍带了几分哽咽：“好。没有人成全我，那我就自己成全自己。”

如果是几十年前，普通人肯定没有财力自建生物实验室。但现在的生物仪器越来越轻便，价格也越来越便宜。现在一个PCR仪只有巴掌大小，价钱和小电饭锅差不多。就连中学生都可以自己买来显微镜、超净台、PCR仪之类的仪器，在家里做生物实验。生物仪器就像当年的电脑一样，电脑在刚发明时也是昂贵笨重，一般人都买不起，但几十年后已经成为普通的家用电器。徐硕幻影给凌衡的遗产，已经足够购买常用的生物仪器。

现在，机会就在凌衡眼前。独立自由的科研环境也许更有利于让她发挥潜力，达到以往不敢奢望的目标。

葛清河对凌衡连连笑叹：“真是羡慕你啊！这么年轻就有私人实验室了！这可是大学教授才有的待遇！”

“哦，对了。”陈乐建议：“葛博士的科研能力很强，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请教他，或者让他帮你看看你设计的实验课题。”

凌衡连连点头。她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没太多信心，有人指点当然求之不得。

葛清河笑了一下：“我能力有限，可能也帮不了你多少。但我老婆在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读博，你要是买不起那些贵重仪器，可以去她实验室借用一下。她导师人很好，会同意的。”

“太谢谢了！葛博士！”凌衡大喜过望。她知道，高校和研究所实验室一般不对外人开放，要借用里面的精密仪器更是困难，葛清河夫妇这是送了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徐硕幻影满意点头，唇边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衡妹，你就安心研究你的病毒吧。等着你给吴岳狠狠一记耳光的那天。”

凌衡不由自主地站直身子，看向徐硕幻影，郑重地缓缓点了一下头：“好！”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曾把一本捡来的清朝志怪小说当睡前故事讲给她听，她到现在还记得书中的一个故事：一位穷书生上京赶考，路上投宿时遇到一个冤死的鬼魂，与冤鬼结为知己好友。冤鬼生前被人害死却无处伸冤，遂指引书生找到自己生前留在旧宅中的财物，资助书生赶考，请他中举后帮自己报仇。

此时的徐硕幻影，言行思维和活人别无二致，只是没有真实形体，就跟传说中的鬼魂差不多。凌衡觉得，自己就像当年故事里的那个书生，而徐硕，就是那个悲愤不甘的冤鬼。凌衡不由自主地对徐硕伸出手去，要和他握手。

徐硕幻影却只是微笑着举起右手手掌。凌衡这才想起，没有实体的幻影无法像真人一样握手，只能用击掌代替握手。她也举起右手手掌，贴在徐硕幻影的右掌上，与他合掌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