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南开往西宁的火车，我从广元上车时，它已经行驶了一天一夜。一上车，门口洗漱池边铺着毯子，奇形怪状摆着三个人，男人、女人和孩子，孩子和二十年前的我一般大。他们看一眼刚进来的人，又闭上眼睛，并没有把脚缩回一下，我只得把箱子吃力地提起来，我不能叫他们把脚收回去。好容易挤到车厢中部，39号是我的座位，双人座靠窗的位置，我拿着票把我座位上坐着的男人叫醒，并把他请走。此时从行李架上挤出一个位置极其困难，感谢邻座的男生帮我把箱子放上去，箱子挤着箱子，袋子挤着袋子，人挤着人。

  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准备看一会闲书，才发现车厢很暗，两排灯都是隔几个才亮两个，光波微弱，这显得车窗外也黑暗极了，只能看清楚轨道像一条银带，颤抖着，银带旁边有光亮一条一条消失又一条一条出现。对面坐着一位大妈，不对，对面堆着一位大妈，黑色的棒球帽，深绿色花衬衫，黑的瘦脸，黑的胖身体，两只不同样式的拇指粗的银耳环垂在耳朵下面。黑的胖手上戴着两枚戒指，把两根手指挤得更胖了，戒指也是银色，各镶嵌着黄豆大小的红色和绿色的宝石，姑且叫宝石吧，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宝石上还点缀着一颗米粒大的银。绿衬衫的扣子随意解着，只有胸部那一颗还坚持扣着，露出粗的白线缝过的原本的白色短袖，短袖也是脏的黑，但不至于像她皮肤一样黑。突然她半张的嘴闭起来，闭着眼睛准确地拿起桌上的大瓶橙汁，仍然是闭着眼睛拧开盖子，灌一口，拧上盖子，又准确地放回到桌上，似乎她从来就没醒过。

  过道另一侧是两排相对的三人座，一排躺着一个黑胖的妇女，枕着黑色的鞋子和黑色的手提包，一排躺着黑瘦的女孩，比座位长一些。两排座位之间，地上的毯子已经皱成一团，地上的妇女仍然是从头到脚的黑，至少露出来的肉皆是如此，相对脚底就显得不那么合群。一只粉色的塑料拖鞋被恣意压在卷缩的大腿下。臂弯里是六七岁的女儿，她似乎没有睡着，从座位底下撇出一半脸来，好像在看车顶，好像在看我。过了不久，小女孩完全滚到座位底下去了，母亲也转个身，把黑脸塞到另一侧座位底下去了。

  一个讲昆明话的阿姨在推销水果，五元一盒，十元三盒（我说她讲昆明话是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昆明同学）。挽起的头发已经有几束散到肩头，她无精打采地走着，喊着，似乎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却一直在做什么，自然没有人买她的东西。相比之下，推销皮带的小哥很富激情，他把皮带一头踩在脚下，然后扭成一团，又使劲拽扯，一边喊着大家看看，多么牛逼的皮带。这招果然奏效，表演完之后，马上有五六人以十元一条的价格各买了一两条。待他抬起头来，我才发现他高兴得不小心露出了缺了一颗门牙的门牙。推销的小哥和阿姨，一来一去，或者都来都去，一个小时内三四趟，这才不至于姿态迥异的车厢显得那么死气沉沉。

  一个半小时后，火车到了陇南站，我的终点站。从车厢另一头下车，门口处，盥洗处，只要空着的地方就躺着人，多是黑皮肤的妇女和孩子，三两人一处。我走了，她们都没醒，我看见了她们，她们却没有看见我。

  出站口有父亲和D君在等我，直到看见了我他们才互相看见，都以为只有自己一人在等我，是我没有说，还是我说过他们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了。武都的月亮很白很干净，把白边的灰色的云们都挤到很远的四周去了，有的落在山上，有的落在楼顶上，只有她就那么庄严地，冷酷地俯瞰在空中，像王一样。从站口下来，有很多出租车和私家车在路边拉客，我们问了其中一个年轻的私家车师傅，去消防支队（D君的住处）要20元，我不懂武都的行情，D君说她上次坐车才5元。我建议坐公交，在车师傅不屑的眼光中，拖着行李挤上正要出发的公交，每人2元，不足十分钟便到了。

  我和D君下车，留父亲一人在车上，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他要去另外的住处。父亲，他的头发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了，乱糟糟的，衣服也很久没有换洗了，他也很黑，他也无精打采，我想他不至于也在火车的座位底下睡过吧，不至于的。我们就这样分手，我可能在刚见面的时候叫了他一声爸，他可能在刚见面的时候问我一声吃饭不，然后，我们就这样分手，公交车把他带到其他的地方。

  此时，D君在里侧已经睡熟，开着的窗户偶尔有一阵风飘进来，有气无力的风扇对着我不停地吹，吹过来蚊香的气味。头上和身上的汗一会儿干一会儿湿，注定是个不能安睡的夜。

2018-7-28凌晨  甘肃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