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云睿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家里一大早就忙活起来。弟媳妇李琴家里是太行山山脚下的，离县城有五十多里地，所以迎亲的队伍一大早就出发了。因为村子里讲究地是吃大锅饭，谁家办喜事，就在大门口架上两口大铁锅，鼓风机在寒风里忽悠悠地吹着，炉子里旳碳发着红光，两口大铁锅里一口焖着米饭，一口炖着河南大烩菜，掌勺的师傅耳朵上一边夹着一支烟，悠闲得盯着大锅，指挥着下手们忙活着。

新娘子迎进门后，娘家亲戚是新客，坐在屋里吃十二道荤盘子，到了正午放完鞭炮，村子里的老少爷们一人盛上一碗米饭加烩菜，三三五五地在墙根一溜儿蹲下吃完，就擎等着看新人们拜天地了。

云慧在拥挤地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父亲，隔着十三年的红尘岁月，多少次梦里听他一声声呼喊自己的乳名，头顶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昔日抚摸过的温暖，云慧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老了，马上就满六十了，脸上堆满了皱纹，头发几乎全白了，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廉价西服，脚上穿着一双开了嘴的破皮鞋。云慧听街坊们说起过父亲云伯涛这些年过的并不好，先前和他一起住着的女人卷了他的家底儿一走了之，他后来找的几个女人也是过一段日子就走了，前前后后挣了一些钱，也全都败活在女人身上了。如今老了，攒下一身的病，在医院边上租了个小房子，不过是见天出个车，挣点生活费罢了。

云慧强自忍住要流下来的泪，走过去拉拉父亲的袖子，“您来了，等会儿才拜天地呢，您先去屋里喝口水，看看奶奶吧！”父亲点点头，拿袖子偷偷地擦了下眼角，跟着云慧进屋，去了奶奶的房间。奶奶在屋里正着急呢，等着别人喊她受孙子孙媳的跪拜礼呢，冷不丁看见云慧拉个人进来，两眼迷瞪着使劲瞅呢，心说这是谁呀，看着看着倒抽一口凉气，你个王八羔子化成灰我也认得，从脚上卸下一只鞋就朝人扔了出去，正好砸在父亲的头上。父亲扑腾一声就跪下来，抱住奶奶的腿，嚎啕大哭起来，“妈，我来看你了，是儿子不孝顺。我原想着头两年在外头挣了大钱就买房子接您出去，没想到挣得钱全被那个坏心肠的女人卷走了，我更没脸回来见您了，一天挨一天，是儿子没出息，我对不住您，也对不住三个孩子呀！前两天在医院碰到王婶，才知道云睿要结婚了，我是厚着脸皮回来的，看了孩子们拜完天地我就走，我在这也是给孩子们丢脸！我听街坊们说咱家盖这房子还欠着孩子二姨五万，这是这些年我攒的六万，您帮我交给孩子她妈，五万先把外债还了，一万您留着。您岁数大了，注意身体，我不在身边，您就当是救命钱，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儿子了！”

父亲跪在奶奶脚下，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毫不犹豫地起身推门出去了。奶奶呆呆看着突然出现又很快消失的儿子，捂住嘴无声地哭起来。云慧来不及安慰奶奶，迅速地从奶奶床下脱出旅行袋，拿出在北京买的那条中南海，急匆匆追了出去。院子里已经开始拜天地了，母亲坐在天地下，正笑盈盈地看着给她磕头的儿子和新媳妇。前三十年指着丈夫，后三十年指着儿子，如今身后是她新盖的二层楼，唯一的儿子也终于结婚了，这十几年来她总算是熬出头了，倒也叫街坊邻居们都看看，她何青莲当闺女时读书是数一数二的，现在过日子也不比别人孬。

云慧穿过院子里拥挤的人群走到门外时，父亲已经开着出租车走远了，儿时曾经向父亲许下的诺言还回响在耳边，慧慧长大了要去北京读书，给你买北京烟抽！父亲笑着拍拍她的小脑袋，眼里充满了期待。言犹在耳，恍如昨日，而父亲终究是没有抽上她买的中南海。门外村子里挤着看热闹的大叔大伯笑着起哄，“慧儿，专门跑出来给大家伙发烟呀！”掌勺的大叔从云慧手里把一条烟夺过去，一群人哄地围上去抢开了。

云慧垂头丧气地回到院子里，冗长的拜天地仪式还在继续，司仪扯着脖子在大声喊着“给你大舅和舅妈磕头，礼钱100”，“给你二舅和舅妈磕头，礼钱100”。云慧侧身挤过人群回了奶奶屋，奶奶正用袋子装好伍万元钱塞到枕头下，边上的一万她用手帕裹好了，看到云慧进来，拍拍身边的垫子示意云慧坐下，“二丫头，来奶奶这来。你爸给我的这一万你收着，别让你妈知道，一会儿我把那五万直接给你二姨，省得你妈又出什么幺蛾子。别推了，收着吧，奶奶是老了，可心不糊涂，这些年你给这个家付出的够多了，出门在外，穷家富路，你手边总得有个应急钱不是？不用担心奶奶，你以前给奶奶的零花钱我都攒着呢，我一个八十多的老婆子，活一天算赚一天，你爷爷46就走了，我都比你爷爷多活了半辈子了。我能有多少花钱的地方呀，收着吧，奶奶心里明白着呢，这家里也就你一个人是真心对我老婆子好，奶奶不糊涂，钱放在我这早晚得让你妈拿走，我算是把你妈从你那拿的还回去。快别推了，悄抹声儿的收着。”奶奶伸手在云慧的手上拍了几下，就侧身躺下了，生活已经是这样了，除了承受，除了掉几滴眼泪，偷偷在被窝里哭一场，还能怎样呢！这位八十多的老太太经历了早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后，对一切都看淡了，云慧知道奶奶很小时她的父亲就去世了，她小时候的日子比黄连都苦，而爷爷去世后，她一声不吭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的艰辛，也知道前几年叔叔车祸去世给奶奶的打击有多大，所以，云慧从心里心疼奶奶，想要给她的苦难人生里带去一丝温情，这世上，总会有人默默爱着你，因为我知道，我的身上流淌着你的血，我们血脉相亲。云慧接过奶奶给的钱，心里是百感交集，这世上总有一种温情，会让你默默感动。云慧趴在奶奶身边，拉住奶奶的手，奶奶掌心里的温暖，是这寒冬里的阳光，让她有勇气走过这一季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