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读古龙，钟爱《小李飞刀》。造句简洁，对白洗练，分镜式切换，都曾是我模仿的对象。

一直都记得它的结尾，李寻欢说“喜酒太贵了”，“一个男人若要请人喝喜酒，那就表示他一辈子都得慢慢来付这笔帐”。我还一度挂在嘴边，调侃别人。

念念不忘的还有若干神来之笔。

写李寻欢热爱生命，写堆雪人，“每当他把眼睛嵌上去的时候，这臃肿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突然变得有了生命。每当这刹那间，他总会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和愉快”。

只用了一句问话就写尽阿飞的寂寞。李寻欢问梅花开了几朵，阿飞回答“十七朵”。当时读到这里，几乎为之气夺：该是什么样的经历和洞察力才能用三个字写出力透纸背的寂寞。

这个夏天，每天从住处到工地，车厢摇摇晃晃，我攥着手机，又重读了一遍《小李飞刀》，竟然读出爱情小说的味道来。

李寻欢承诺请阿飞喝喜酒时，在小说里只是他和孙小红的第三次见面。

书中，他们第一次交集是说书老人在茶馆里说李寻欢受困少林寺，孙小红在一旁当托。爷孙俩的一唱一答，不仅交待了李寻欢的家世，略述前面的情节，还提供新线索来推动故事。这里李寻欢是不在场的主角，给孙小红了解李寻欢的机会。——其实，是让读者知道孙小红了解李寻欢。自然地，传闻中的小李探花光芒四射，孙小红言辞中不乏对他的推崇和欣赏。

这种欣赏在她第一次见到李寻欢后立刻变得具体而清晰。对战嵩阳铁剑后，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孙小红。当时，郭嵩阳已经认负离开，孙小红准确指出了李寻欢的胜机，以及对李郭二人惺惺相惜的激赏。这种欣赏从传说落到了实地，迅速生根发芽。

孙小红找李寻欢拼酒，还要讲天时地利论文拼武斗，赫然是高手过招的路数。选定文拼后，孙小红接连问了“谁写的信”、“阿飞近况”“为什么写信”，每一个问题都让李寻欢迫不及待想得到答案，还要穷追不舍。孙小红准确地知道李寻欢的关切，而且深入理解了李寻欢的处世之道，显然是有备而来。最后，以林诗音作结，一方面是摸李寻欢的底，另一方面是交出提问主动权，让李寻欢主动袒露自己。尽如孙小红所料，李寻欢首先问起阿飞，她交出地图，点评说“一个人若是总不为自己着想，活着未免太可怜了”。李寻欢几乎潸然泪下，他第一次被温柔地理解了，心弦大动。

理解他人的长处许多人都可以，但弱点和苦难就不那么容易了。李寻欢有自己的蒸笼和枷锁，苦难也比别人深重的多。他把挚爱让给了恩人，又散尽家财四海为家，却让三个人终其一生饱受煎熬。十四年后，他从关外归来，内心仍然不得安宁：林诗音始终是他的软肋。李寻欢与上官金虹相约决斗，林诗音隐身旁观。李寻欢离去后，她与孙小红倾谈。两个情系李寻欢的人互相参照，林发现了自己的懦弱，她终于明白只有孙可以安慰他；而孙竟然发现自己的自私，觉得林更需要他，甚至着意成全。这里，林更懂得孙对李的价值，孙更尊重李的苦难。

苦难给李寻欢套上厚重的枷锁，让他不能付出爱，甚至不能接受爱，一直在牺牲，一直在掏空自己。只有孙小红从对苦难的尊重中生发出鼓舞人生力量来。她欣赏他的为人，理解他的方式，尊重他的苦难，甚至比李寻欢更了解他自己。李寻欢从她身上发现了生命的另一面：阳光、信赖，和爱。在和上官金虹的决斗前，孙小红对林仙儿说“一个女人要帮助她的男人，…是要鼓励他，安慰他，让他能安心去做他的事，让他能觉得自己是最重要的”。她做到了。她有勇气面对失去爷爷的现实，从绝境中给李寻欢信心。她打开了李寻欢的枷锁，让他更了解自己，彼此手握着手更温柔地和世界相处。

小说里，古龙有意把主角们设置成镜像，阿飞和荆无命，上官金虹和李寻欢，孙小红和林诗音都是如此，唯有林仙儿是例外。

林仙儿是个异数。她给了阿飞家的感受，却从未在他面前展示过真实的自己。作者不惜笔墨从各个角度写她的美貌，她的风情，以及她带男人下地狱手段。遇到受命前来杀她的荆无命，林仙儿全面展示了睡服男人的武器：首先是甜笑，遇挫后顺从，辅以恰到好处的恭维，以及不着痕迹的关心。这些武器一直所向披靡，从盖世豪杰富商巨贾到弱冠少年，纷纷拜倒在裙裾之下。直到遇到李寻欢和上官金虹，才两度受挫。前者让她怀疑自己的魅力，后者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彻底动摇了她的人生哲学。等她想回到阿飞身边，才意识到从未付出真心的陪伴早已危如累卵。她极端的实用主义感情观念轰然倒塌，再无面目在江湖立足，终于堕入勾栏。

从欣赏为人到理解处事，从尊重苦难到鼓舞人生，李寻欢的伟大在携手孙小红后变得圆满。在他眼里，纵然是要下半生来偿的喜酒，也是甜蜜的吧。

他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