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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香港大学谭力海教授的邀请,去年8月19日,我参加了国际中国语言脑科学学会召集的一个小型学术研讨会,并在会上做了一个报告。下面是这个报告的摘要。
一、研究的简短回顾
我在汉语和汉字认知方面进行的研究开始于1980年,那时我在美国St.Louis的华盛顿大学访问,弹指一挥间,一晃就是32年了。1998年以后,开始了语言认知神经机制的研究,算下来也有13-14年了。2002年又转向语言障碍的研究,也有10年了,先研究口吃,后来也研究阅读障碍和失聪人的语言和阅读。去年10月,学校人事处通知我退休,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一年的退休生活。退休后主要做了几件事:1)修订了普通心理学教材,这本教材现在已经发行了60多万册;2)办了博客,10个月写了100多篇。写博客比较轻松,没有压力,精神上有不少收获;3)应邀在北京和广州几个兄弟院校介绍了自己的研究体会。回顾过去30年走过的道路,有一些经验,也有不少教训。下面是自己近年来关注的一些科学问题和研究中的几点体会。
二、我们关心哪些科学问题?
1,语言的普遍性和差异性。乔姆斯基(1965)曾经指出;“语言理论的重要任务必须发展对语言普遍现象的描写”。以后,G.A.Miller(1996)也指出,“当你研究语言时,就是在研究一个全人类都有的特质。科学地研究语言就是要研究一般性语言及语言的共同性”。从这些论述中,我体会到,语言的普遍性或共同性是语言的本质特性。
既然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研究语言的差异性或个性?30多年前,当我开始语言认知研究的时候,我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以后也一直关心这个问题。我想最重要的理由有,1)普遍性是寓于特殊性之中的,只有把每种具体语言的特性搞清楚了,才能真正解语言的共同性;2)语言的普遍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人类的遗传特性,而语言的差异性反映了在一定文化环境下语言变异的结果。因此研究语言的差异性,有助于揭示文化环境对语言产生和发展的影响,它和研究遗传的作用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3)每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他们都使用某种具体的语言,因此,研究语言的差异性具有更直接的实践意义;4)研究语言的特异性,有助于研究者做出有特色的研究成果,为国际的学术宝库做出贡献。
当我们研究了语言的差异性后,还要回到语言的普遍性,要揭示差异性背后的普遍意义,从而更加深刻地理解语言的普遍性。只有这样,我们的研究才具有“普遍”的意义与价值,才能引起世界各国学者的关注。
2,口语和文字阅读。语言是一个很大的研究领域,包括语音学、词汇学、句法学、文字学和语用学等许多方面。30年前,我是从阅读开始语言认知研究的。80年代中期,我计划研究语言产生的问题,但由于难度很大,缺少方法,只好中途放弃。近10年来,由于研究口吃、手势语和二语产生,才重新关心语言产生的问题。
这里我想起20年前我和来自香港的一位教授讨论过的一个问题:研究口语和文字阅读哪个更重要的问题。那位教授的意见是,人类的文明是从有了文字或者说有了阅读以后才开始的,在以往5000年中,由于文字的传承作用,人类的物质和文化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阅读的研究就显得特别重要。我当时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相对于文字阅读的5000历史,人类的口语却有几十万年的历史了。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语言经验是怎样影响人的发展,特别是人脑的发展?
从这里我想到了几个问题:1)对脑的进化来说,究竟是口语的作用大,还是阅读的作用大?2)口语和阅读的认知神经机制是什么关系?3)口语和阅读的交互作用问题?口语的发展对阅读发展有什么影响,和阅读发展对口语又有什么影响?我认为,这些问题是值得研究的。
3,语言和其他认知过程的关系。语言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语言功能也不是人脑的一种孤立的功能,它和人的视觉、听觉、注意、记忆,乃至情绪都有密切的关系。人的视觉和听觉影响到语言的理解和产生,语言又反过来影响到人的视觉和听觉;在不同的注意状态下,人对口语和阅读的理解会有很大的差异;语言和情绪存在双向调节的作用,情绪影响到词汇的加工,同样它又会受到语言的调节;至于说工作记忆对语言的影响更是大家熟知的一个事实。近年来,我们投入了很大力量,研究情绪对语言的调节作用,提出了基于情绪调节的词汇阅读的神经模型,就是希望在这方面进行一些尝试性的探索,能在一个更加广阔的视野下研究语言的理解和产生。
4,语言经验和脑的可塑性。语言认知神经机制的研究可以粗略地区分为静态和动态两类。静态的研究是指研究“现存的”语言理解和产生的脑机制,揭示相关脑区的功能、结构及其神经网络,而动态研究是指研究这些神经网络的“形成和改变”,包括个体发育过程中语言脑机制的发展,学习和训练引起的神经网络的可塑性变化。近年来我们在这方面也进行了一些探讨,例如,采用静息态脑功能成像技术和皮层厚度分析技术,发现了短期干预引起的口吃者脑功能和结构的变化,在国际相关领域引起了较大的反响。
三、有哪些体会?
1,理论建树和实证研究。近30年来,中国心理学家在许多方面都做出了贡献。但是,重要的理论建树似乎并不多,因而对国际心理学界的影响受到很大限制。原因可能有两个方面:1)原创性的实验研究不多;2)不重视理论概括。理论来源于实践和科学实验,没有原创性的科学实验,就无法产生有重要国际影响力的重要理论。我常用“检验”和“被检验”来形容我们的研究,检验人家的工作很多,而独树一帜,让别人来检验自己的理论(被检验)的工作比较少,或很少。
在认知科学和认知神经科学中,建模具有重要的意义。所谓模型,照我看来,就是一种理论。就像一些著名的化学模型、物理模型和生物学模型一样,一个好的认知模型或认知神经模型,要总结和概括现有的研究成果,能够有效地解释“认知加工”和“认知表征”,对研究作出预测,并指导进一步的研究。模型要经过反复检验,不断修订,才能逐步趋于完善。敢于修订自己的模型,需要研究者巨大的理论勇气。在这方面我们应该向语言学家乔姆斯基学习。
2,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做研究要有好的思路,也就是好的科学问题。爱因斯坦说过:“提出一个问题往往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因为解决问题也许仅是一个数学上和技术上的技能而已。而提出新问题,新的可能性,从新的角度去看旧问题,却需要有创造性的想象力,而且标志着科学的真正的进步。”许多原创性的研究都是从好的科学问题开始的。这些问题可能来自文献,但更多可能来自对生活的观察和体验。以后我通过自己的研究进一步提出,要把“提出问题”贯穿在研究过程的始终,要用问题来引领研究的深入。
在重视科学问题的同时,还应该重视研究方法。用冯特的话说,"科学的进展是和研究方法上的进展密切相关联的。近年来,整个自然科学的起源都来自方法学上的革命,而在取得了巨大结果的地方,我们可以确信,它们都是以方法上的改进或者以新的方法的发现为前提的"。要重视“科学方法的革命”,这是做好研究的“前提”。10多年前,当我开始转向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时,一位在学术界颇有名望的外国朋友曾好心地对我说,做研究最重要的是idea,方法是次要的。他不喜欢脑成像技术,也一直不愿意涉足这个领域。10多年下来,我没有再见过他有很好的成果发表在国际学术刊物上,他原来在学术界的重要影响力似乎也下降了。
方法和技术很重要,但不是技术决定一切。近年来,我接触了较多的高端刊物论文,尽管这些论文中,也有一些是用比较简单的研究方法完成的,但整体上说,谁能在方法技术上占领制高点,也就是居于领先地位,谁就有可能做出更好的研究成果。因此,我的体会是,好成果=好idea+好方法。没有好的idea不行,没有好的方法,也是不行的。
在最近的博客上,我和力海讨论过“空想家”和“泥水匠”的关系。空想家只有idea,没有踏踏实实埋头苦干的精神,结果一事无成,而泥水匠做事踏实,但缺少宏观思维,因而也做不成大事。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才能成就重要的科研工作。
3,大处着眼和小处着手。大家都希望把研究做好,出高水平的研究成果。但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我自己的体会是:要大处着眼和小处着手。所谓“大处着眼”,就是要思考大的问题,普遍性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前人没有回答过的问题。我们的许多研究一开始就输在问题的提出上:问题太偏、太小,做不做关系不大,没有意义。这类研究不是不能做,但要想得到第一流的研究结果,是没有希望的。所谓“小处着手”是指研究的切入点应该小一点,实验变量应该少一点。有些人贪大求全,喜欢把变量搞得很多,很复杂,结果是,出来数不清的交互作用,不用说别人看不明白,有时连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研究自然不会有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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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3 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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