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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桢
我们必定通过言辞表达自己,通常还会用有关空间的字眼进行思考。
——亨利·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
人工智能对经济的影响一直是经济学研究的热门领域。但是,现有的研究主要是将人工智能作为传统技术进步的延续,放在当前经济运行中进行考虑,仅从效率、成本、劳资博弈与资源配置等角度进行分析。比如,西方流行理论认为人工智能技术在研发阶段投入的沉没成本巨大,但是使用阶段边际成本接近于零,且具有知识产权垄断性,这会改变市场化配置资源的效率和福利分析;也有学者是从劳资博弈或者要素边际产出的变化分析失业和收入分配的;政治经济学通常认为,这类似于大机器生产的分析,增强资本对劳动过程的监督,并制造过剩劳动力,进一步增强资本的力量。
可见,对人工智能的经济分析和其他技术进步相比并没有多大区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工智能技术现在还发展不充分,以至于它和其他技术进步相比并没有体现出其独特性。随着算力的增强、数据获取手段的进步和算法的进步,我们推测一下人工智能的大发展会对人类社会经济关系,甚至人类认知和行为产生什么影响。
(一)人工智能技术的特殊性
首先,我们比较外行地说明一下本文所谈的人工智能,或者更准确地说,本文将就人工智能的哪些特点展开演绎。人工智能说法很笼统,但特点很突出,就是它可以使机器或者物品变得智能,变得很像人。抽象掉具体技术和算法,人工智能的核心在于在输入和输出之间构建起复杂的对应关系,比如神经网络算法。
这涉及到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信仰。世界是复杂的。但是,复杂世界的规律是否可以通过解析的数学形式加以理解?或者说,复杂现实是否可以通过抽象,变成简单形式和抽象概念以供推理和理解?
如果是,那么,人工智能就真的可以看作传统技术,只是像丘成桐教授所说,理论发展大大落后于应用研究。大家都可以散了,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回到传统时代。
如果不是,那么,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数学关系对于人类的理解能力而言自带“黑箱”属性。这会带给我们什么影响呢?
从本质上说,神经网络算法是利用数学运算模仿神经元的物理结构,换句话说,人类大脑就是一个功能强大的神经网络算法;我们的感官也是强大的传感器,能获取大量的信息。所以,人工智能技术本身,我们应该并不陌生,这就是我们自己本身。对于我们而言,陌生的是这套“类人系统”的异己性和“黑箱”属性。
我们虽然也是“人工智能”,但是,我们是通过“数据-感知-理解-选择”的模式来运行的。人类对数据的处理模式是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是对数据处理的成本和收益权衡的结果。我们的视觉即使可以获得所有细节,我们的大脑也会选择忽略不重要的绝大部分,将重要的数据的pattern抽象形成知觉,对感知赋予概念,以供理解。无所谓理解,就是在中间层次的抽象概念基础上形成自洽的逻辑体系,并在这些概念之间进行分析,得出准确的结果。这使得我们对事物的认识和反应可以跳开所有细节的计算,仅通过这些中间层次的抽象概念就可以得到一些准确的分析和预判,并形成“直觉”。
技术进步使得我们可以复刻该过程,但“异己性”使得我们无法感知,而“黑箱”属性使得我们无法理解。这里我仍然要强调,现有的技术并不能够完全否认理解人工智能系统黑箱的可能性,这取决于信仰。因为理解需要抽象,抽象可以有不同的角度,不同角度所形成的自洽的逻辑体系能否交融?这谁也说不清楚,凡未经证实的皆为信仰。但是即使不能被理解,也可以被科学地、正确地处理。这形成我们对人工智能系统的不信任感,也使得人工智能系统并不像传统技术或者工具那样可以方便地任意操弄以精准实现控制者的意图。
人工智能技术使得我们可以高效处理数据之间的复杂对应关系,在某些领域超过了人本身。但是,即使你熟知算法的所有参数,给定输入,在输出结果之前,也无法准确给出准确的预测。(如果可以,还需要人工智能干啥?)这意味着,虽然参数可以通过训练进行优化,但是,要通过人为调整参数以操弄结果,难度非常大,至少没有一般性理论做支撑。
(二)人工智能对经济的影响
回到政治经济学,如马克思所说,我们不反对机器的使用,但我们反对机器的资本主义使用。人工智能技术在资本主义经济中的作用是否如机器呢?我们首先区分一下人工智能算法的应用领域。
资本主义作为以雇佣劳动关系为基础进行生产,以获取利润为目的进行经营,并通过市场交换来实现利润的体系,其复杂关系主要存在于生产和流通两大领域,即生产中工人的“默会知识”和市场需求的不确定性。
(当然,还有技术进步的不确定性,这并不是人工智能处理的范围,这是根本不确定,一切可能都不一样,市场需求的不确定性则是植根于资本主义体系的有规律可循的不确定性,只是该规律具有复杂性。)
(1)生产与权力
从生产上来看,人工智能算法的作用主要有两个:监督与替代。监督主要是利用人工智能算法和传感器,解决传统的生产过程控制中的信息不对称问题。然而因为人工智能算法的黑箱属性,这个功能只能为优化流程和奖励员工提供技术支撑,无法作为惩罚的依据。因为人工智能算法的结果具有复杂性,且无法理解,所以难以作为第三方可证实的证据。因此,以此为依据惩罚员工会造成司法上举证的困境。
替代则是指人工智能算法进一步使自动化生产更加智能化,替代更多的人类直接劳动,从而增加失业和产业后备军,压低工资增强资本权力。从这个意义上讲,似乎和之前的自动化生产与去技能化的新技术也没什么区别。然而,人工智能技术替代人的直接生产并不是通过“默会知识”的“符码化”来实现的,而是通过另一种黑箱或者另一种默会知识,对原有默会知识的直接替代。
这里“默会知识”指的是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只能通过经验习得,无法通过符码化的学习,比如看书获得的知识。比如钢琴演奏,骑自行车,游泳,艺术创作,生产技术等,都难以通过直接阅读书籍马上获得该能力。在生产过程中也往往充斥着这类知识,以至于自动化生产无法完全取代人的劳动。过去的新技术主要是将这些默会知识符码化,来实现自动化和精准控制。因此,一旦一个生产过程的所有知识实现了符码化,且是可以理解的,那么我们就可以对此进行改变和任意的操弄,以实现控制者的意图。
按照我们之前的说法,人本身是一个强大的人工智能系统,在生产的机器工业体系中,人主要是处理默会知识的。人工智能技术是以模仿人的方式,以更强大的算力,在局部对人的处理默会知识的能力进行替代。但这并不能帮助资本家理解这个处理过程,当他想要改变这个系统,或者让这个系统适应新的环境,需要通过反复的学习过程来优化参数。
当你依赖一个你完全无法理解的系统的时候,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就变得诡异起来,传统的资本主义权力关系也就不复存在了。当这个系统变得越来越强大,以至于日常生产经营管理都越来越依赖于这套系统,资本家自由决策的空间在哪里?当资本家的决策不自由,谈何控制?谈何权力?资本家在传统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作用,就被完全颠覆掉了,现在的资本家的经营是为系统设定参数而服务的。
你可能会说,即使不能理解,机器就是机器,他没有动机,只是控制的方式变了。(我先压抑住内心的冲动,不去谈及人工智能算法能否产生自我意识和社会关系。先不忙着问:动机是什么?自我意识是动机的原因还是相反?)那么,当你对这样一个无法理解的系统产生依赖的时候,在这个系统背后,在这个需要系统发生变化的背后是什么原因在控制着它,进而控制着你?
最直接的回答当然是市场,如果仍然是市场经济的话。你的生产必须要满足市场的需要,而这个时候人工智能算法能精准告诉你市场需要是什么。
(2)流通与选择
马克思曾经将商品经济中商品的销售形容为“惊险的一跃”,因为在销售完成之前,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东西一定能卖出去。货币的出现使得商品的买和卖在时间、空间上的分离,击碎了萨伊定律的美梦。生产者一直是在不确定性条件下进行生产经营和投资的,经济(金融)危机就像噩梦萦绕在资本主义几百年的历史中。
人工智能算法、大数据技术和超强的算力,可能根本性的改变这一状况,每个资本家将在生产之前精准预计自己产品的需求量。然而,这可以消灭经济危机吗?答案是不可以。经济危机并不是因为资本家不知道产品卖不出去造成的,也不会因为资本家知道产品卖不出去而结束,甚至于资本家知道产品卖不出去这件事本身就是经济危机发生过程中的一环。
我们以“消费不足“经济危机为例,当工资降低的时候,系统可以精准的告诉你,需求量下降了。这时候资本家会裁员降薪,缩减生产规模,降低经营成本。然而这又会导致需求的进一步下降,反复循环。最终可能所有产品都得以销售,但是社会存在大量的失业和资本闲置。这仍然是经济危机,而且越是知道需求不足越可能导致需求进一步不足。
可见经济危机的根源是资本主义权力关系,而不是信息。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技术对资本主义的救赎,可能更多的出现在宏观经济调控。如果人工智能技术真的洞悉了宏观经济运行的规律,而我们又无法理解,就只能根据经验优化参数并“盲从”,人类似乎又回到了“占卜时代”,只不过这个“占卜”比较靠谱,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冒出很多对“卦象”的解释。
(3)造神运动与异化关系的具象化
微观的生产经营和宏观的经济调控都依从一个极为“靠谱”却又无法理解的人工智能系统,人类社会经济关系的矛盾运动外化为人工智能系统的命令输出。当异化关系发展到获得一个具体的存在时,人类就有了新的神。这个系统仿佛具有了独立性和自主性,而人在其中反而成为了附庸,虽然人的动机是整个系统的“动力”,但是,并不是某个人的动机,而是作为整体的人的动机。
这似乎形成了一个“闭环”的映射,唯一的输入就是人的动机,这样可能最终验证经济系统是否存在不动点。(以及存在几个,是否稳定等)
你可能会质疑,不是还有科技进步吗?如果所有复杂关系都是通过黑箱算法来处理,那么,理论似乎只具有解释的功能,就像“解签”,而实际实用的可能只是人工智能算法,只剩下算法的进步。新理论在什么意义上算作进步呢?
(三)序章:再见!旧人类!
我们继续把脑洞开大一点。
人类会甘愿充当算法系统的附庸吗?不会,我们有什么选择?其实不必要选择,一切变化都会自然发生。
从中国的传统文化看,任何系统都有阴阳的矛盾运动。有让人不信任的人工智能系统,就有专门针对人工智能系统本身的人工智能系统。尽管其活动仍不为我们所理解,但我们赋予各种算法目标、规则和“动机”,算法之间就会出现交互,形成算法世界的“社会关系”。
人类的社会关系的概念与规则难以完全逻辑化,这可能是复杂交互系统本身的数学特征决定的。那么算法越智能,越懂得如何处理这类关系,就像人一样,就越可能拥有自主意识(或者虚假的自主意识,但是,虚假与否重要吗?人类的自主意识就拥有所谓真正意义上的自主性?如何区分真正的自主性和自主性幻觉?)。在没有哪一方完全占优的情况下,算法之间的持续互动与演化为其提供了足够多的机会。
那么,到最后,我们是否会变成电影《变形金刚》里的人类,看着不同派别的机器人之间相互大战而显得特别多余?或者,期待有足够仁慈的算法,比如擎天柱把我们当作宠物?我认为也不会,因为人也会变化,而且,别忘了,我们不也是人工智能吗?人类使用甚至依赖人工智能,那么就需要人机交互,现在是屏幕和键盘,以后是AR眼镜,再以后是人脑接口,甚至《攻壳机动部队》里的电子脑。人和人工智能结合,可能会产生新的认知与交互关系,人类甚至可以学习全细节模式的数据处理方式。这会改变人的自我认知吗?还是让我们真正彻底地了解我们自己?我们的动机和一切选择都基于我们的自我认知和以此为基础形成的对客体的认知。如果更进一步,人脑活动全部数字化了,就像《攻壳机动部队》里的少佐,那么,主客体的认知模式就消解掉了,人与人的意识活动就存在融合的可能,人和人的边界就模糊了。在物理系统以某种方式存续的前提下,意识的集聚、交互和分裂可能就呈现出智能信息体系的直接分裂、重组与复制,不再依赖基因分裂与重组这样的低效生物机制。当我们可以真正认识我们自己的时候,自己却没有了,这可能就是对哲学家“认识你自己”的最终回答吧。
再见!旧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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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5 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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