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科研人员一样，张林秀的每一天都很忙。

作为中科院农业政策研究中心的副主任，她研究工作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农村教育行动计划（Rural Education Action Project，简称REAP ）所占据。

她每天都在为新项目融资的事努力，到处去拜会企业、基金会和个人。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就像是在卖想法，促销自己的项目设想。”融资战略每年都要更新，项目设计要新颖，要可持续。到处游说、融资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找到一些能给予长期资助的机构。她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每次拿到钱做好了项目之后，就把前面的挑战和辛苦忘了。

贫困是流动的

《科学新闻》：为什么四处“化缘”也要支撑REAP研究的持续开展，REAP想发挥什么作用？

张林秀：现在社会两极分化趋势严重：富裕的顶尖，贫困的大底层。长此以往将形成恶性循环：社会不稳定，经济不发展，外国投资不会来。而目前我们REAP能做的就是以行动来证明我们可以用一些简单有效的措施来扭转这种差距越来越大的局面。人力资本是一个国家政治经济强大的必要条件，所以我们的行动研究就是从人力资本提升（教育、健康）着手来开展一些探索性的政策试验，总结经验教训，最后是促动国家、说服民众把有限的资金尽量往西部贫困地区倾斜，目的是缩小差距，能让社会经济有一个稳定向前发展的好环境。

“化缘”的过程也是说服的过程，我们的研究结果就是最好的游说的语言。

《科学新闻》：REAP为什么会特别关注贫困人群的发展？

张林秀：贫困是一个相对的和动态的概念，但是贫困更是一个流动的概念，它会渗入到社会的每个角落。我认为关注现在的贫困人群其实最终也是在帮助我们自己。为什么呢？因为一个人被排挤到最低层，什么都没有了，那他还有什么可怕的？穷极了啥事不会干呀？暴力、抢劫、种种犯罪都会出现。

试想一下，如果我们这些所谓的中产阶级是生活在被贫困包围的环境下，有钱了又能怎么样？纵然很富有，但是环境很糟糕，你同样没法自由地呼吸新鲜空气，没法自由享受空间。所以说我们现在的行为短期看是直接在帮助贫困人群，让他们有一个跳跃式的发展，这样社会上贫富差距就会缩小，社会经济就能稳定发展。我们这些帮助者本身也会从中获益。从社会、从整个长远的角度来说，帮他们其实是帮自己，因为贫困是流动的。

有美国来访者告诉我，美国企业、基金会及个人每年捐赠款大概占美国GDP 2%，而这部分资源都在做慈善，做政府没有做到的，涉及扶贫、医疗、教育等各大领域。中国应该创造更好的环境住进慈善事业发展。我觉得中产阶级应该有这个责任，因为其实帮这些贫困人也是帮自己，只不过你看不见。

干预试验

《科学新闻》：在过去几年里，REAP执行情况如何？

张林秀：REAP是一个行动研究项目。和以往做政策研究提出政策建议后就结束了不同的是：我们要先验证一下看所提到建议措施是否有效后才提交。我们以两种方式开展工作。首先，对于一些创新性的项目，我们自己设计组织实施干预活动，最后团队自己对项目干预效果进行评估；另外一种是，我们会与政府部门、非政府组织以及企业社会责任部门合作去实施试点项目，我们给出项目干预建议，他们实施，最后我们评估项目效果。

过去5年REAP开展了30多个行动研究项目，走遍了西部6个省(自治区)的近1000所学校，为40000多孩子检查贫血，为贫困农村地区的5万多个孩子提供了200多万片维生素片，为3000个儿童做了肠道寄生虫检测，为1300多名患有近视的学生配了眼镜，为贫困地区50多所小学配备了1280台电脑，发放了1000多份从初中到高中以及大学的助学金。

《科学新闻》：项目干预如何操作的？

张林秀：举一个农村贫血问题的例子。2008年，REAP对陕西省66所小学的4000多名四年级小学生进行贫血检测时，发现小学生贫血率很高。我们请教了营养学家，被告知缺铁性贫血是贫困儿童普遍的健康问题，而更为严重的是贫血可以影响到学生的学业表现。

为此，我们提出了假设：如果我们检测的孩子真是缺铁的话，给孩子补充铁元素是否可以改善贫血状况？第二个假设是：父母是最关心孩子身心健康的，如果我们告诉父母有关儿童贫血和营养方面的相关信息，父母是否会采取一些积极的措施改善孩子营养？第三，如果贫血会影响孩子的学业表现，那么补充铁元素后贫血率降低是否可以提高孩子的学业表现？

带着这三个问题假设，我们开始了随机干预实验。在66所样本学校中，随机选24所学校，给所有四年级学生每天（含周末）口服一粒多元维生素片（每片含铁元素5毫克）；在另外12所学校，写信告诉家长孩子的贫血状况、贫血原因及危害，以及家里可以采取的一些改善孩子营养状况的措施和建议；其余30所学校作为对照组，不对学生采取任何措施。之后我们就采用了以“基线调查—干预实验—评估调查”这“三部曲”方式开展活动。

2008年11月，我们在基线调查阶段检查每个学生的血红蛋白水平、身高和体重，发现小学生贫血问题不容忽视，陕西农村地区小学生的贫血率高达39%。

2008年11月中旬至2009年5月，项目实施了维生素干预和信息干预。

2009年6月进入评估调查阶段。与对照组学校的学生相比，每天服用维生素的学生不仅贫血率降低，而且数学成绩有明显的提高。而信息干预的效果明显没有维生素干预显著，可见，即便通过一封信告诉父母孩子的贫血情况，不少父母也不会相应地采取任何行动。

《科学新闻》：REAP调研评估后的结果对地方政府有什么启示？

张林秀：在REAP的调研结果发布后，陕西省领导对学生营养健康非常重视，自2009年秋季开学起全省实施了“蛋奶工程”，使每个学生每天能吃上一个鸡蛋、喝上一袋牛奶（或豆奶）。惠及学校达到8607所，受益学生267.8万。REAP进行实时跟踪发现，两年来实施“蛋奶工程”的学生的平均身高增长了近4厘米，平均体重增加了2公斤；与未实施“蛋奶工程”的农村小学生相比，享受“蛋奶工程”的农村小学生的身高净增长了0.4厘米，体重净增加了0.5公斤、平均分数有所提高；体质健康状况的明显改善。 

与此同时，REAP争取机会在陕西省实施“蛋奶工程”的基础上，针对性地开展了其他营养与健康干预项目，探讨什么样的组合对学生身心健康改善效果最好。例如，我们在“蛋奶工程”的基础上，开展了营养餐干预（校园餐+微量元素+蛋奶，也叫蜜儿餐）；维生素干预+蛋奶；信息干预+蛋奶。最后评价这些干预措施对学生营养与健康以及学业表现所产生的影响。

《科学新闻》：在项目执行中，地方政府的角色是什么？

张林秀：我们所有的项目都是跟地方政府合作，这一点不同于其他一些机构，如一些NGO。我们很重视政府的角色，因为中国有一个强势的政府，你应该好好“利用”它。记得有些国际NGO来中国做事，有排斥政府部门的倾向，这主要是源于在其他一些发展中国家政府基层部门相当弱，合作与否并不重要。而将这一别国经验带到中国是大错特错。中国政府的力量很强，为什么不去合作形成合力而非要标新立异呢？而且我们和地方政府的合作非常明确，因为是探索性的研究，失败了是我们研究的结果，成功了政府可以拿去作为推广的模式，这样的话就有很多空间。有时候，政府也想做好事，只是怕承担风险。我们要让政府认为这是我们和他们共同承担风险的，做好了大家都受益。

《科学新闻》：和地方政府合作有没有遇到过阻碍？

张林秀：和地方政府合作，偶尔他们会有不理解，主要是对我们项目的内容不了解，也有怕风险的，但是在我们和他们交流过后，一开始遇到的一点阻力后来还是基本解决了。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干部、群众或是专家，大家都想做好事。如果我们能在项目设计和实施中透明、细心，将项目的科学性和严谨性呈现出来，政府参与的积极性还是很高的。

融资就是化缘

《科学新闻》：这么大规模的干预计划和实施内容，没有充足的经费，是很难操作的。

张林秀：是啊！因为我们除了研究需要钱以外，还要直接干预，也需要经费投入。我们的项目经费大部分是从企业、基金会融来的，到目前为止已经有来自国内外的70多个企事业单位和基金会机构包括某些个人给予了资助。5年来平均每年的经费（包括实物）大概在400~500万元。对于我们来说，有多少钱做多少事。可喜的最近我们又融资到300万美元，大部分来自国外，来自国内的不多。这些钱一部分用于我们研究，但更多一部分是用于直接干预投入。一般在一个政策干预项目中，评估研究的费用大概占到项目总经费的不到一半就可以了，当然也要看具体干预项目的内涵和规模。

《科学新闻》：国内赞助少，难道是国内的企业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责任”可言？

张林秀：可能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宣传说服工作没做好。再有国内企业社会责任感的体现方式还没有规范和科学化。我认为国内企业有专门的企业社会责任部门的较少。这样我们能从国内企业融到资的概率也就小了一些。但是这种状况在迅速改变。越来越多的国内企业也在积极行动了，希望这对我们今后的融资来说也是一个机遇。另外，政府也要出台相应的法律法规，建立相应的激励机制，为企业捐款创造很好的氛围和环境。我本人对企业社会责任的理解有两点：首先，企业的收益来自于社会，成功了反过来用于社会发展，这是很直接的一种“回报”，是带有慈善性质的。另一个增强企业社会责任感的方式就是，要让企业认为捐款给贫困地区的贫困人群是在告诉他们，通过REAP可以解决贫困地区人力资本不足的问题，从长远利益看是在为企业未来的员工进行人力资本投资。

《科学新闻》：那你们如何说服国外的基金会和企业为REAP投资？

张林秀：我们是一个非常严谨的影响评估团队。我们会对他们说，如果你们自己的慈善项目由我们来帮助做影响评估，我们会让你看到效果，告诉他们钱花的值不值，如果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我们会告诉他们为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将事实一步一步给调查分析出来，我们不是在讲故事，而是有科学的证据。这就是我们强调的干预的方法和影响效果评估的科学性。不是光靠说好在什么地方，得讲科学、得测量，最初的目的是否实现。这就是我们的优势，这就是我们的卖点。社会科学研究大量从企业融资做政策干预实验我们在国内有先导性作用。所以，在游说国际大企业给我们捐款时，人家就觉得我们的想法非常好。

《科学新闻》：这些年的行动中，有没有来自政府的经费支持？

张林秀：也有，我们每年申请的来自政府机构的钱不少，如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但那只是纯粹做研究的一点点。要想真正实施干预计划还远远不够，现在政府在管理科学方面的研究经费方面还没有将干预行动这个理念融合进去。

终极目标

《科学新闻》：未来的发展计划有哪些？

张林秀：我们下一步的干预目标要关注儿童和婴幼儿。现在中国贫困地区婴幼儿营养不良也非常普遍。而且从干预的成本和收益来说，从婴幼儿干预要比上学后干预效果更好。下一步准备和一些国际、国内机构和相关政府部门开展母婴保健干预项目的效果评估，为解决母亲和婴幼儿的营养不良问题寻找有效的途径，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科学新闻》：营养问题是基础，长远的目的在于缩小贫富差距，提高人力资本。

张林秀：REAP就是在研究营养与健康、中高等教育机会、人力资本三个领域。最终的目标是提高人力资本。通过营养改进教育状况，提高人力资本；通过信息技术和高新科技的应用，来改善教育提高人力资本；通过让孩子在学校接受高质量的教育来提高人力资本。这是三个平行的领域。人力资本的差距是导致社会收入差距的根源之一。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就要从这些方面切入，并不是每天给点补贴就行了。扶贫讲究发展式扶贫，消费式扶贫、福利式扶贫还远远不够。重要的是要让他们有发展的能力，这才是可持续的。否则每年重复给钱，造不了血，解决不了问题。一个农村家庭往外转移一个劳动力，就能往富裕的道路上跳一阶。所以劳动力转移是消除贫困的很有效手段。那么哪些因素制约着劳动力转移。教育程度越高，找到工作的机会越大，工资越高。

《科学新闻》：在你这些年的研究中，方法学上有什么变化？

张林秀：早期我们做的是调研研究，基本没有什么具体的干预措施，提出来的政策建议都是源自理论推断加应用研究，没有去验证是否可行。而现在我们在提建议之前首先要去验证建议是否有用，然后再总结。这种前沿的社会科学研究，比传统的社会科学研究更进一步，现在是行动研究，不光是理论或调研研究。

《科学新闻》：遇到的挑战还有哪些？

张林秀：我们团队最大的挑战就是人力资源不够。很多机构都认识到行动干预的理念以及科学的影响评估的重要性，但是对通过随机干预实验来开展影响评估这一方法掌握的人太少。现在还有一个很大的制度性挑战，就是在学校实施大面积的干预越来越困难，因为国家相关部门制定了一些不能在学校（集体）层面开展大规模干预的相关规定，以免发生群体性事件。而对于有些性质的干预，可能学校层面会更有效果。但是我们也明白，做科研也应该在政策规定允许的范围内开展。所以，我们会考虑今后的干预行动延伸到社区、村里去做。■

认识REAP

MicrosoftInternetExplorer402DocumentNotSpecified7.8Normal0农村教育行动计划（REAP）是一个与多个非政府组织、政府机构及私营公司合作的行动研究及政策倡导项目，由中国科学院农业政策研究中心、西北大学西北社会经济发展研究中心、斯坦福大学Freeman Spogli国际问题研究所等机构合作组成的一个开放式平台,希望联合广大社会力量来开展一些行动研究活动。其宗旨是为中国制定合理的教育、健康和营养政策提供科学依据和政策建议。目标在于帮助来自中国弱势群体的学生提升他们的人力资源积累，克服他们在教育道路上的障碍，以使他们脱离贫困，并更好地为中国经济发展做贡献。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营养、健康与教育；技术和人力资本；更多优质中等和高等教育的机会。■

本刊记者 徐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