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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宇宙是会否会让真实世界日渐荒芜?[1]
李侠
(上海交通大学 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
摘要:在人工智能时代,技术的快速更替与迭代会带来大量失业者与失意者,导致他们从真实世界里撤出,这些人就成为时代的边缘人。以数字技术为代表的元宇宙则为这些边缘人提供了一种全新的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他们重新获得了稳定性与确定性,并由此衍生出严重的大范围技术成瘾现象。随着元宇宙对真实世界人员分流的加剧,再加上以元宇宙为代表的数字市场的成熟,虚拟世界对真实世界的发展形成了巨大的挑战与冲击,如果真实世界不对此做出相应的回应,那么真实世界将不得不面临衰落与重构的命运。
关键词:元宇宙;真实世界;边缘人;成瘾
这中图分类号:B82 文献标识码:A
德国经济学家克劳斯•施瓦布在谈及第四次工业革命时曾指出,它始于这个世纪之交,是在数字革命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并认为:“通过视觉与互联网中各种应用与数据直接连接,个人的感官体验经过调节后被加强,从而具有身临其境之感。而随着眼球追踪技术的兴起,智能设备可以向视觉界面输入信息,并通过眼球与之进行互动,对信息进行反馈。”【1】这是施瓦布在2016年时预测的未来。随着2021年脸书公司把公司改名为Meta,这被市场称作元宇宙元年,这一年来它的发展怎么样了呢?刚刚看到一则消息,Meta公司的二号人物雪莉·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1969-)于当地时间2022年6月1号宣布,她将辞去Meta首席运营官(COO)一职,具体原因不详。但是只要看看元宇宙在过去一年的全球表现不难推测,元宇宙的实际进展远不如预期。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是因为支撑元宇宙全面扩张的技术系统与生态系统尚未取得实质性的突破。仅就元宇宙技术本身而言,其功能的发挥需要六项基础技术的支撑,区块链技术(Blockchain),交互技术(Interactivity),电子游戏技术(Game)、人工智能技术(AI)、网络及运算技术(Network)与物联网技术(Internet of Thing),如果这些技术不能取得突破,那么元宇宙就仍停留在初级水平。【2】在此背景下,就连游戏玩家所熟悉的那种源于虚拟现实(VR)与增强现实(AR)所带来的沉浸式体验都无法很好地实现,更何况元宇宙其他维度的进展呢?技术发展史的研究表明,虽然重大技术的突破无法事先规划,但在技术发展链条上,一旦有某项关键技术取得突破,那么就会引发整个产业链出现创新的链式反应。虽然没人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但元宇宙的发展出现突飞猛进的情景应该是大概率事件与趋势,在对技术发展报以谨慎乐观的同时,我们还需要清醒地意识到,一旦元宇宙在技术上实现突破,它将给我们的社会与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这是技术治理与社会治理必须要未雨绸缪的问题。
1、人工智能时代的边缘人与技术成瘾现象
有很多研究表明,在即将到来的人工智能时代,将会出现大规模的结构性失业(也就是凯恩斯所说的“技术性失业”),即人工智能实现对人的大范围替代。这方面最有名的研究当属牛津大学的弗雷(C.B.Frey)和奥斯本(M.A.Osborne)完成的报告《职业的未来》(2013),该报告认为:“未来20多年,美国47%的岗位将受到自动化的威胁。牛津报告还指出未来几十年里难以实现自动化的三种工作技能:创造力、社交智能以及感知和操纵能力。”【3】即便弗雷等人在报告中谨慎地为人类留下三种可以免遭被人工智能替代的工作出口,但澳大利亚计算机科学家托比•沃尔什则直接指出:创造力已经实现自动化。如计算机可以作画、写诗、作曲与创造新的数学等,这类工作充其量是自动化有难度而已。正如经济学家瓦西里•列昂季耶夫所言:“劳动力将变得越来越不重要……越来越多的工人将为机器所取代。我不认为新兴行业能够把所有想要一份工作的人都雇佣下来。”【4】所以,沃尔什曾针对美国高中毕业生在二战后几十年间就业状况的演变悲观地指出:以前他们是工人队伍里最骨干的构成部分,而如今1/5的这类人没有工作。没有工作,这一群体很难结婚、离开家乡或是参与政治,他们的未来看起来相当暗淡。从这个意义上说,技术的更替与迭代不可避免地造成社会上出现大批无用的人,这批被忽略的人逐渐沦为时代的边缘人。
人的无用化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新情况,而是社会漫长演化进程的结果而已。德国哲学家阿诺德•盖伦曾指出:“这一过程展开为三个阶段。首先是工具的阶段,即劳动所必要的物理能量和所必需的智力投入都还有赖于主体。其次是机器的阶段,即物理能量被技术手段客体化了。最后第三个阶段则是自动机的阶段,即技术手段使得主体的智力投入成为不必要了。而在自动机的情况下,便无需我们体力或智力的参与了。”【5】由此可知,人是逐渐被无用化的,先是体力的无用化,这是近代工业革命以来被普遍称为进步的现象,200多年间,人类为此沾沾自喜;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快速到来,人类引以为傲的、独有的智慧与知识优势也开始被人工智能逐渐替代与侵蚀,一旦人工智能达到会思考的程度,那么人的智力也就被彻底无用化了,这种潜在的危机已经从隐性向显性转变。另外,我们还需要看到,技术知识极大地改变了人的社会环境,但是并没有改变人性(或者先天偏好),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一种环境与人性之间变与不变的矛盾,两者达成新协议也是非常困难的。诚如盖伦所言:“人在本能上始终是贫乏的,需要有稳定性和对行为的可靠路标。如果社会不能给他造就这种稳定性,那么他就必须多少要在自己的意识之内去寻找这种稳定性。”【6】破解之路仍要回到技术创造的世界里去寻找,即利用技术提供的各种可能性,个体可以向自己的生活里面注入某种稳定性。日常生活中我们见到的各种技术成瘾现象就是个体主动寻找稳定性的一种尝试。
众所周知,通常人类进入世界的方式是以感觉体验的方式介入,而在第四次工业革命的背景下,人类进入的世界的方式完全转变为以理性思考的方式介入,尤其是工具理性的方式。从认识论上说,从感性经验上升到理性经验是一条漫长的认知旅途。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很多人在这条认知的道路上掉队,由于理性提升速度的缓慢,在大加速时代真实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技术化也越来越不友好,即便勉强跟上这个时代的节奏,仍然面临着各主体间理性计算能力日益内卷的残酷现实,那种对于稳定性与确定性的偏好日益难以为继。在人工智能的时代,那些曾经容纳众多人一起工作的空间迅速被人工智能所替代,这些被挤掉的人如何与真实的世界和平相处而又能捍卫基本的尊严,技术一次次地让人处于退无可退之境。元宇宙恰恰成为一种新的维持个体与环境之间共存/共生的希望之乡:一个接纳被真实世界无情挤出的多余的人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说,元宇宙是新技术时代被构建出来的边缘人的避风港与新的生存之地。毕竟在那里可以找到丢失的存在感,想想各种游戏成瘾者的存在状态。
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曾指出:“如果真实只有在它拔除它本身的外表之时才可接近,那么进入真实的途径中必然有一定程度的暴力。”【7】我们可以把外表理解成技术的制度化,那么在解构技术的过程中,“反抗是我们赋予我们自己的身体最后的节日,它是最后的博爱行动。”【8】因此,可以预见,那些被技术抛弃的人会再次以极端的方式进入技术。以往,人们总是责怪孩子们意志薄弱容易沉湎游戏,其实成年人也一样会对某物上瘾甚至更甚。尤其是一旦被社会抛弃或者失去安身立命之技,我被从我们中分开之时,他一定会以极端方式寻找新的技术替代品,以此重新确立自我的存在。
所谓成瘾(有人称之为心理依赖)是指重复性、强迫性使用某种物质,尽管这种物质会对生活、健康(或者两者兼有)产生不良影响。以往的成瘾大多聚焦于物质性事物,而信息化时代,对于技术产品成瘾则日益成为主流,比如手机低头族现象等。成瘾的神经生理学基础早已被科学家揭示出来,按照辛西娅的说法:“这些机制存在于每个人的大脑中,成瘾的最大原因在于一个复杂的神经回路,这回路让我们懂得珍惜使我们感觉到良好的事物。”【9】只要想想具有初级元宇宙特征的“罗布乐思”(Roblox)游戏,之所以会受到无数人追捧,皆源于其完美的沉浸式体验,以及作为一种新的生存空间所具有的各种可能性。随着技术的发展,在数字虚拟世界里,我们在真实世界里失去的、或者未曾拥有过的所有东西,这里都有,而且我们还有可能实现在真实世界里无法实现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我是主人,不再是社会的边缘人,而且不但获得了稳定性也获得了群体的尊重与平等。那些失意的人群以集体性游牧的方式在这里安营扎寨(成瘾),看是逃避实则奋力一搏,他们打破一切真实世界里熟悉和确定的东西,克服了那些外表带来的恐惧和焦虑,对于边缘人而言,这是一次彻底的自由与解放。
毕竟,对于平等与尊重的偏好是人类永恒的最基本需求,而真实世界的游戏规则却是建基于技术不平等基础上的,大到国家小到个体概莫能外,对于个体而言,唯一的出口就在于逃离被技术主宰的当下世界,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那里规则的重建、内容阐释与书写可以重新开始,从这个意义上说,元宇宙会以成瘾的方式为所有人开启一个新的生存空间。
2、元宇宙的分流导致真实世界的衰落与重构
人类发展史已经证明,任何一次技术革命都会带来社会的变迁,所不同的是根据技术的重要性程度,社会会以渐进或激进的方式与之相匹配。如十八世纪末的蒸汽机革命、十九世纪下半叶的电力革命、以及二十世纪中叶的以原子能技术、电子计算机技术为代表的工业革命,引领人类社会进入后工业化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一次技术革命都会在社会形态上留下自己的独有痕迹。同理,以人工智能、大数据、互联网为代表的新的技术革命也同样会引发社会的巨大变迁,我们不妨沿着这个思路展望一下不算遥远的未来。
如果上面的分析成立的话,在人工智能时代会有一大批边缘人从真实世界撤出而进入到以元宇宙为代表的新世界中,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真实世界里人员的大量分流。从宏观上看,真实世界里的人会大幅减少,而数字虚拟世界里的人则会快速增加,对于一个社会来说,人员的减少,就意味着其创造力总量的衰落。相反,借助于分流作用,虚拟世界里的人会大量增加,从而那里的创造力也会随之增加。从微观来看,真实世界里的个人会受到传统技术规范的制约,从而导致自由的减少,而虚拟世界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那里会赋予个人更多的自由。
在以元宇宙为代表的数字世界里,只有数字创造者和数字消费者足够多,元宇宙才能运转和繁荣。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庞大社会边缘群体以及失业者群体都是元宇宙的潜在创造者与消费者,这就意味着真实世界里对元宇宙的需求旺盛(如抖音、快手等),再加上大量闲置资本的跃跃欲试,可以合理推测:以元宇宙为代表的数字市场前景广阔。由于元宇宙里已经有了一些比较成熟的生产与数字资产确权模式,这对于以元宇宙为生的边缘人而言具有重要的再造自我的意义。如有学者介绍:“罗布乐思是一个由用户创建游戏与用户分享收益的系统。以2020年的标准推算,罗布乐思派发给游戏研发者的收益大约有3.28亿美元。游戏研发者大多是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他们获取了接近4000亿韩元的收益。”【10】
随着以元宇宙为代表的新世界的崛起,那些虚拟世界里的规则会反噬真实世界的规则,从而导致真实世界的衰落,更有甚者,虚拟世界里成功的规则将会要求真实世界做出相应改变。这就在两个世界里形成了两套运行范式,由于范式的不可通约性,不难预料到两种范式之间会产生持久的冲突与紧张,要么相互抑制,要么相互学习。只要回顾一下2018年由斯皮伯格导演的《头号玩家》的故事设置:真实世界落魄——虚拟世界荣耀的对比,故事的主角韦德,一个在真实世界里生活在社会边缘的青年,只有回到虚拟世界里他才是那个万人仰慕的青年英雄,才能率领众人保卫绿洲,还能收获美好的爱情。当他在虚拟世界里成功的时候,也自然带来了对于真实世界的挑战。可以合理推测,这种局面必然会造成真实世界要么重构要么崩溃的命运。想想那些近年来在网上形成的习惯是如何改造真实世界里的习惯的案例,不难明白这一点。
3、结语
综上,无所谓悲观与乐观,该来的迟早会来。只不过老旧的真实世界早已被传统的规则与教条束缚了生机与活力,而全新的基于数字的虚拟世界会以其无思想包袱的状态对真实世界构成严重的冲击与挑战,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如果真实世界不能对此做出积极的应对,那么衰落与荒芜就是必然的。毕竟,按照赫伊津哈的说法:“有三条实现美好生活的道路:宗教的彼岸理想、现实世界的改进和梦境,也就是超现实的途径。”【11】在世俗化时代,宗教氤氲已远,而现实世界的改进现状令人失望,基于元宇宙的梦境则是一条全新的道路,即可以倒逼真实世界的完善,又可以增加边缘人获得美好生活与意义的现实路径。借用美国哲学家凯瑟琳•海勒的一句话:“由于在场/缺席的等级关系被打破,缺席被赋予了比在场更重要的特权。”【12】,从这个角度说,以元宇宙为代表的虚拟世界并不是真实世界的终结。但如果不采取行动,真实世界终究会因失去认同而日渐荒芜。
参考文献:
【1】克劳斯•施瓦布.第四次工业革命:转型的力量【M】.李菁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130.
【2】李侠.元宇宙离我们还有多远?【J】.科学画报,2022(4)。
【3】【4】托比•沃尔什.人工智能会取代人类吗——智能时代的人类未来【M】.闾佳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127、125.
【5】【6】阿诺德•盖伦.技术时代的人类心灵【M】.何兆武、何冰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8.17、17-18.
【7】阿兰•巴迪欧.追寻消失的真实【M】.宋德超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20.27.
【8】阿兰•巴迪欧.世纪【M】.蓝江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118.
【9】辛西娅•库恩等.致命药瘾——让人沉迷的食物和药品【M】.林惠珍、关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331.
【10】李时韩.元宇宙新经济【M】.王家义译,北京:中译出版社,2022.92.
【11】赵国栋、易欢欢、徐远重.元宇宙【M】.北京:中译出版社,2021.57.
【12】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M】.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386.
[1]本研究得到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人工智能伦理风险防范研究”(编号:20ZD041)的资助,致谢。
【博主跋】这篇小文章是5月份时应华东理工大学的黄时进教授之邀而写,现发在《晨刊》2022(4)上。记得5月份那阵子,正赶上封城、封校,整天关在家里,反而是忙得莫名其妙,最后期限的前一天,黄教授打电话来催稿,突然发觉竟然把这事给忘了,那天晚上从10点一直写到第二天上午接近11点的光景才把这篇小文章写成,那一晚吸了一包烟,过后感觉很疲惫,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干过了,年轻时曾这么做过几次,值得记录一笔。最后,谢谢黄教授的组稿,合作愉快!文章都是被逼出来了,这种经历倒是经历过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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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19于南方临屏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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