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Jacques Lacan1901- 1981）应用心理学和结构语言学研究，认为人性的欲望来自无意识，自我只是无意识产生的幻象。

人对自己的认知，在婴儿时期来自对镜像的认同，基本出自想象。随着牙牙学语与人互动，各种感知被符号象征化，规则化，将象征符号的“我”投射到镜像中那个对应于自身的“他者”，与其他的象征在规则秩序里相联系，逐渐形成理性的自我。人是说话的存在，象征使他意识自己，象征秩序建构了人。感知不能完全被象征秩序所涵盖，这些溢出的残余，无法用语言逻辑地表达和理解，是无意识的本我。【1】【2】

自我是幻象，那又如何？我们确信不疑并可证实的许多客观现象，这些不是真实的吗？

被西方左翼知识分子泰勒，英格顿(Terry Eagleton) 等人，称为当代几十年来世界上最有影响的思想家齐泽克（Slavoj Zizek，1949- ）继承了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对此有进一步的论述。

“什么是真实？对动物来讲、没有什么真实与虚假的分别。这种分别、来自语言，也就是说象征秩序。所以说真实本身就是象征秩序的一部分。什么是象征秩序？象征秩序就是语言，法律，文化，用象征符号来解释自然环境。一方面没有象征秩序就没有真实，另一方面，在象征秩序与自然界之间，也就是解释者与被解释者之间有一个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道理很简单，任何象征秩序都用他自己的系统与逻辑去解释一切事物，而自然世界却有他自己的法则和规律。象征秩序充其量只能在可能的范围内根据自己的逻辑以抽象思维的形式去理解事物的表面现象。时间和空间本身就是我们对外界世界理解的基础。但是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本身就是对事物的抽象。

其实真实世界与我们理解的世界总是有一段距离，康德早就对此有所分析，根据康德的不可知论，齐泽克克也对这种距离进行了进一步的阐述，我们对外界世界的理解是通过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抽象出来的。这种抽象的理性理解与客观世界本身有距离，理性对世界的诠释是以思维逻辑为参照位的，而不是以物体本身为参照物的。我们对事物的理解是随着我们在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我们的理解取决于我们所处的地理位置与特定的历史时期。换句话说，我们的理解是建立在我们视觉听觉印象的基础上的，而不是建立在事物本质的基础上，事物本质对我们来讲是不可知的，这也是所谓康德的超越唯心主义(transcendental idealism)，用康德本人的话来讲是超越的幻觉(transcendental illusion)。用齐泽克的话来讲，靠象征秩序人类从语言演绎出真实客观世界和象征秩序中的现实总有一段差距。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本身就是我们所谓的人性。人类是唯一的一个生活在象征秩序之中的群体动物。也可以说人类进入象征秩序所留下的创伤内核，就是人性的标志。这一创伤内核，也是拉康所谓的真实。”【3】

简言之，我们所理解的世界并不是世界的本身，只是用象征符号构成的幻象。

“真实（the real）”不同于经验性的概念“现实（reality）”。真实是本体论层次上的概念，现实是象征和想象结合的产物，真实处于二者之外。真实是符号运作能力之外，不可能在想象界中被形象化，也不可能被象征界所表征，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获得。按拉康的说法，“真实是不可能的”。

那么，为什么我们对世界的感觉是如此的一致和稳定？

这便是意识形态的作用。

什么是意识形态？它是一种想像、期望、价值及假設的综合。人的意识形态受思维能力、环境、信息（教育、宣传）、价值取向等等因素影响。不同的意识形态，对同一种事物的理解、认知也不同。【4】

马克思认为：意识形态是作为虚假意识而存在。人们对这种虚假意识一无所知，只是被动地浑然不知地恪守着某种意识形态。人们不知道它，但人们在做它。齐泽克进一步认为：意识形态不仅是一种社会意识，而且是社会存在，意识形态以幻象的形式构建社会现实，确立现实存在的合理性。【5】

通俗地说，意识形态就是当下人们普遍相信的一些标准说法。按阿多诺的话来说，这是被体验为真理的谎言，或是假装被严肃对待的谎言。

现代美女的形象是影视、商家、传播媒体合力打造的意识形态。童颜巨乳、平腹直腿、美肤棕发、天使面孔魔鬼身材、萝莉表现芭芘造型，小说影视美容广告年年讲、天天讲，不由得你不与自己老土的眼光告别，直到确信不疑由衷地喜欢。虽然现实中的女人，大多数都不具备这些特点，但不妨碍成为努力的方向，于是瘦身美容染发，抽脂隆胸整容，人人都追求这公认的美。可在明清，纤纤小脚，袅袅身材，樱桃小口才是美女；西方从希腊女神塑像到近代贵妇油画，无不丰腴，小腹大腿要脂肥肉厚方能达标。这些完全不同的形象，当时人们也无不是由衷地赞叹为最美。这便是被体验为真理的美女谎言意识形态。

西方普遍有圣诞老人送礼的习俗，大人都知道没这好事，但都装作煞有介事，每年替他给孩子送礼物，孩子上学后也知道了，但仍然装傻，每年指着他要礼物。这便是假装被严肃对待的谎言。因为这谎言给大家带来了快感，所以即便人人知道是假，也都愿意维持着，构建为社会的现实。

宗教是最早的意识形态，而且在早期是唯一风行的意识形态，基督教国家人们或是真诚地认为教义绝对正确，或是心中已经不信了，也习惯上教堂做礼拜。我们孔老夫子两千多年前就明白这道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人们就是用这些普遍相信或者装作相信的一些标准说法，来理解事物，指导行动，建造我们生活的社会现实。意识形态通常不被事实所纠正，人们总能找出根据，将矛盾的事实排除在外，以保持它的正确性。例如科学主义认为科学理论永远是正确的，历史上曾经被认为是科学理论的燃素论和以太说，都在被认为不正确后，被排除在外。

意识形态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拉康认为，语言的基本成分是能指，即语言中符号的象征部分，它们只是互相区别不具含义；象征的内涵，就像字典中的词用其他的词来解释一样，由一个能指缝合其他的能指来实现。齐泽克发现意识形态是用一种主人能指（master signifier）将一些“漂浮的能指”结构成的一个统一的领域。例如在社会意识形态的空间漂浮着“自由”、“平等”、“剥削”、“民主”……之类的能指，这些能指经过不同的主人能指的缝合，会获得不同的意识形态性。

主人能指原先只是个空洞的象征，通常由同义反复构成，比如科学主义者的科学观念：“科学是真理，不是真理就不是科学的”。当把它与“理论”、“证明”、“迷信”、“正确”等能指缝合起来后，说科学是有理论的，科学理论是经过证明的，不经证明的理论是迷信，证明是发现真理破除迷信的过程，迷信是不正确的，……，原来空洞的主人能指有了丰富的内涵，那些被缝合起来的能指，就被界定了某些让这体系能够自圆其说的性质。信奉者会觉得信心满满，理由充足。其实不过是把一个自我指涉的循环论证，圈子兜得大一点。

包罗万象的意识形态是个完备的理论系统，由此就能对一切问题给出答案，所以基督徒有疑难查圣经，革命者有问题学理论，就是没文化的民众对社会各种现象，也能不自觉地根据头脑里潜移默化来的意识形态，理直气壮地侃侃而谈，对异端不屑一顾。

足够丰富的完备系统包含着矛盾，意识形态里的矛盾都能在体系里找到某种解释，将矛盾转移到它处。理性的思辨是一种训练，并非是与生俱来的本领，世俗大众并没有能力确认固有的矛盾。对于少数固执的质疑者，无论是宗教、科学还是各种主义，都依靠思想忌禁和法规作为最后的藩篱，保持这个自给系统的稳定性。

马克思主义是革命的意识形态，以消灭剥削追求平等为核心诉求，唤起民众打破枷锁，推翻旧制度。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还是许多先进知识分子的信仰，处在守势的资本主义，在麦卡锡年代只能靠禁止和入罪来阻挡。社会主义阵营失败后，攻守异势，现在是美国高举自由民主旗帜鼓吹革命，处处烽火。将现代自由主义的思想，结合基督教慈悲劝善的教化，以公开选举为民主唯一形式，在国内维护警察和法律的权威，禁止煽动仇恨和族群对立，构成一个非常符合美国利益，对外进攻对内稳定的意识形态系统。

追求极致理想的西方思想浪潮，终于止步于包含着人文主义，宗教传统和强制性法规混合体的意识形态。这种包容矛盾，寻求平衡的思想，不正是我们学西方丢弃的传统——中庸？

我们曾经学西方反封建争自由追求真理，以激进的思想武装自己，不断革命，甚至要“七八年再来一次”，推翻拔除了所有的传统道德基础，待到难以为继，幡然回返时，历经千年的传统糟践了，革命的理想也残破了，现在虽有傲人的经济发展，却没有一个能维持社会健康的意识形态，在这满目疮痍的思想废墟中，除了残留造反有理的冲动愤懑，原始自私的本能外，只剩下文化上的自卑和对外的倾羡。

我们的知识分子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大多还只在西方两三百年前的社会理论中找根据，有的甚至呼吁接受三百年的殖民地统治教化，彻底剔除我们的文化基因，这真的是中国人最好的选择吗？

（待续）

【参考资料】

1. 科学网博客，反思6——走向虚无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826653-809592.html

2. 百度百科拉康http://baike.baidu.com/view/83509.htm

3. 西方文论专题讲座之三：齐泽克，拉康，真实，与象征秩序http://wlt.ruc.edu.cn/103512/103521/63621.html

4. MBA智库百科，意识形态http://wiki.mbalib.com/wiki/%E6%84%8F%E8%AF%86%E5%BD%A2%E6%80%81

5. 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http://book.douban.com/subject/1095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