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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的时候,我最佩服班上的同学是陈鎏,书念得好,语文课本能够倒背如流。这个倒背当然不是从句子的最后一个字倒着念,那是闲得慌不着调的傻事,只是从最后一段背完,接着念倒数第二段,随便那一段起个头,他都能背下去。这事原来大家不知道,直到有一天老师抽查,要是我怕是念两句就不行了,缩着头唯恐被看到。结果叫到了他。原来只要背老师昨天指定的那一段,他一口气背完,稍带后面的,又倒过头来背开头。老师叫停都来不及,他已经滚瓜烂熟地背了一圈。
“鎏”字不常见,那时花名册都还是直排名字,老师念了一回陈流金,于是大家都叫他陈流金。
他的个头不大身板挺直,眼珠乌黑,眼白透着蓝很有神气,表情腼腆经常显得局促不安,说出话来是一大段一大段的,连绵不绝。记性特好,什么事在他嘴里都能说出一大堆的细节,我总在捉摸他也许吃了什么秘方,才有了这么好的记性。
我妈是小学教语文的,我四岁那年就上学,原来放在她班上,上课的时候我就犯困,醒来就叫妈。只好调到别班去,这下不叫妈了,瞌睡还是依旧。结果被送回幼儿园再呆两年。弄得我很长时间都以为小学也和幼儿园一样,老师每天重复,学生不必用功。
不知道师从哪家教育法,学语文我妈不重背诵,鼓励泛读理解。所以我五年级时,就把家里各种认得字的读物翻了一遍。一日,读到我爸藏的《杏林秘籍》,其中有一则“益智仁、远志、银杏研末和蜜为丸。久服之后,读书过目不忘。”我便记住了,第二天课后去找陈流金验证记忆神功的修练。他搔搔头说,丸药黑黑的是吃过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它。课文是每天早起背三遍。我越发相信这是诀窍,早起背诵的事太苦,必须是吃了药以后才能事半功倍,我没实行是因为没吃药,就和我妈说了。我妈骂我说念书不用功,尽想些歪门邪道来偷懒,不批准。这就扼杀了我追赶记忆神童的梦,只能继续羡慕着。
第二件让我佩服的事是他滑楼梯的本领。我们小学生都玩过骑着楼梯扶手往下滑的活动。这姿势有两个缺陷,一是骑在扶手上滑到中间,遇到老师来,退下来不利索,很容易被抓了现行。二是扶手端点如果有凸起装饰,高速到那里就惨了。有回黑鬼兴高采烈地唱着“胜利歌声多么响亮~”,快速滑下撞到终点园柱,“喔”地一声僵在那里了。大头看见了,大叫:“黑鬼撞到卵蛋了,撞到卵蛋了!”
七手八脚把他扶下来,黑鬼还咧着嘴两手护在档下。大头用手一探,没摸到什么,说:“一定是进了肚子了,赶快墩下来,不然会死的!”
大头和班上另一个个子大的同学抓住黑鬼上臂,抬起黑鬼,一下一下往地上墩。墩了三四下,黑鬼哇地一声哭出来,“是我前面撞着了,蛋蛋没事。”
陈鎏的滑梯技术不同,不跨在扶手上,只是侧坐在上面,身子往外一侧,重心转到压在扶手的屁股上,两脚翘起就嗖地一下滑下去了。遇到老师来,身子往里一侧,脚上着地,就若无其事走在楼梯上。无论是转弯还是到了终点他都操控的圆通自如。这成了我们仿效的绝技。几个月下来,大家裤子后面都有些反光,楼梯扶手更是油光锃亮了。
小学毕业了,陈鎏考进福州一中,那是全国知名的中学,连续几届高考第一的红旗。我进了二中,次了点。心中也服气,起码课文倒背如流和滑梯的技术,我都不如。放假时,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这是我第一次外事活动,穿了双新鞋,二分头用水抹一下,也十分齐整。
他家是个旧式的房子,石阶木板地的客厅正对着天井,大厅两边靠墙各有一对坐椅茶几,正面是供桌,中间一幅钟馗捉鬼图,两旁扶手椅,一边坐着伯父。我被带进来介绍了,寒暄几句鞠躬如仪。又转到厨房去见伯母,他妈眼睛不好,目光迷离在灶前烧火,旁边挨着个小女孩,模样很清秀,眼睛和陈鎏一样乌黑发亮,圆溜溜地看着我。锅里飘出来的香气和他母亲和蔼的问话,都让我觉得呆这儿更舒心。
一会儿来了不少大人,客厅上搭起了园桌,乱哄哄地高声谈笑着。陈鎏过来叫我,他妈也催我去入席,我就去了。席上就我们俩小孩,其他全是大人。我先是坐着不动,一副知书达理有教养的模样,后来见了他们都没理我,就趁没人注意夹了两筷子的海蜇皮和一块牛肉,嘴里嚼着耳朵还听着,好像净是工程队的事。不知是借儿子进了一中请客,还是刚好请客捎上了我。
菜上了几道,又来一巡酒。这回我们俩面前也摆个小酒盅,倒上白酒,清清亮亮的跟水一样。席上有人端起酒盅说:祝贺陈公子高中,鹏程万里之类的。这酒我得喝了,陈公子有经验只抿一口,我实诚一咕咚下去。只觉得一条火线从喉咙口直烧到肚子,口里也是热辣辣的。有点泪汪汪地抬起头来,陈鎏夹了一筷子菜给我。旁边有个大人盛了小碗热汤给我,我喝下去,热哄哄地一激,满面连脖子都是一片通红,额头也渗出汗来,只觉得大家声音嗡嗡的渐渐远了,眼前人头模模糊糊地晃动,像是隔了道帘子在演电影。陈鎏扶我到后厅竹椅上躺下,糊里糊涂过了一个钟头,喝完粥回去。后来听说席上有鱼翅,猴头菇,可惜都没吃到。
上高中时,我考到一中,刚好又和陈鎏同班。凡是需要记忆的课目他仍然胜我,数理化我略胜一筹。爬窗,上树,跳楼梯,折腾的玩法,我花样更多一些。以致老师提醒同学不要被我带坏了。
上次回国,他已经是柴油机配件公司老板了,头发不见少依然乌黑。眼珠还是黑亮亮的有神,只是眼白不见蓝了,多了些当老板的沉稳,说话仍然一大套,连绵不绝。酒席之间下属电话打来,他指示所需零配件,一串编号顺口报出来,仍然像小学背书一样倒背如流。看来记忆好,还真是有天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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