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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我的大舅了。
关于大舅家的消息,我都是从我父母或者姐妹那里得到的。大舅妈身体不好,肺不好,每年冬天都会因为咳喘到住院插氧,传出要死的消息,但是由于大舅和大舅妈感情很好,大舅也还能做事,身体还好,所以每年还是坚持去治的。
今年端午节,我有机会回家去看看,又听说大舅妈住院了,这一次应该不是狼来了,是真的已经不行了。虽说我和舅舅一家感情并不算亲厚,但是在田地刚分到户的年代,我父亲不熟悉耕种,大舅对我一家帮助良多,我母亲总是念叨。为了安慰母亲,也为了自己心安,我多年不回来,这碰到了不去看看,我也觉得心难安,估计再下次老舅妈就真的升天了,看不到本尊了。
和姐妹几个一起约着到乡镇的卫生院探望大舅妈,上到二楼一眼就看到老舅舅。虽然老舅舅已经满口都没有牙了,衣服还是多年前的蓝色帆布的中山装,有扣子已经掉了,很随意地扣了两个扣子,露出嶙峋的胸口,下面的裤子更是随意地扎在腰间,甚至连拉锁都没有拉上,裤腿一边长一边短,在医院湿滑的地砖上,老舅舅居然光着骨节粗大的两只大脚,让人触目惊心,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就摔倒在地上。
一眼我就认出了老舅舅,我只喊了一句“大舅”,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害怕再说一句我就会哭出来。
在我印象中,大舅一直是高大有力量,有些婆婆妈妈,但是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好人,善待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母亲,却又有些小自私,比如对于我上学的事情不太支持,反倒说些风凉话,但是在生活上又特别豪爽大方,据我母亲讲,连要饭的到我大舅家门口都是热情延请上桌的,只要他有,他就愿意给与。不仅如此,我觉得我舅舅家所有的男性似乎都有这种特性,豪爽又小气,男性十足却又感性细腻。比如春节或者家庭聚会一个终极的剧目就是男人们喝醉了都在那里哭,哭父母、兄弟、姐妹。
我不敢稍微酝酿我的情绪,我已经感受到我老舅舅压抑的澎湃的泪意了,大舅从小爱哭,我们这一家子眼窝都很浅。
老舅妈已经佝偻着不能直起腰了,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勉强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个垃圾桶,我们姐妹六个一进病房,屋子立刻就狭小起来。
我们扶着大舅坐在另一张病床边上,嘱咐他千万不能想在家里一样赤着脚走来走去,这里的地砖坚硬无比,不是家里的土地可以相比的,万一他再摔断了骨头,两老可真就没办法了。
大姐二姐她们问起表哥表姐们都来过没有。大舅强忍着说大表姐看了几天回去了,她家远在另一个市,她刚生了一个孙子,大表嫂伺候几天后也走了,大表哥好像是在福建打工,二表嫂因为生气二表哥的不争气不愿意回来照顾,三表嫂则更不会回来照顾了,并且三表哥给了三嫂3000块钱回家给医药费,她也只给了1000,二表哥和三表哥都在广东开大货车,三表哥还雇有司机。现在他们都不在身边,并且都不肯近身,就只有老舅舅一个人白天黑夜在医院照顾。
我坐在门口,无语地听着老舅舅和老舅妈絮絮地讲着这些事情,只知道眼前的现实就是:年近80的老舅妈的肺已经完全坏死了,只靠着氧气管延续着命,而照顾的人只有另一个也快80岁的老伴。
老舅舅和老舅妈曾经是多么爱热闹的人啊!记忆中逢年过节舅舅家总是车水马龙的,一点也不夸张,小舅和几位表哥都是开大货车的,过年过节,门口停满了大车子,打牌的、说笑的、忙碌的,门口满是人。用我母亲的话说是:灶上不断火,路上不断人。
就算是去年,舅舅家也是一家人齐汇,热热闹闹地过端午节。舅舅和舅妈偌大的年纪,还坚持下地,子女不在身边,就会拉着同样也是老人的二姨和我的母亲帮忙,惹得我们这些外甥辈的也颇有怨言,而田地里的产出则大部分无偿地给了表哥们,真合了那句话: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大舅对他们总是很大方的,有吃还有拿,自然大家都愿意来。
其实小时候我是很埋怨舅舅的偏心的。我一直是个敏感的孩子,偏巧我家经济是很不好的,孩子又多,做客时时常就能感受到被区别对待,比如在大舅家吃饭,大舅就会专门给我年纪相仿的小舅家表弟盛一碗带大鸡腿的鸡汤,我则什么都没有,我就会有怨愤不平,下次就坚决不肯去了;在还有舅舅家有一些李子、枣、杏之类的果树,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们小孩子是多么喜欢吃,但是我舅妈就会说要留给她的外孙,也就是我表姐的孩子。
但是今年,一样的过端午节,只剩下两个老人在医院里独自过了。大姐问舅舅为什么不给表哥们打电话,舅舅说他们根本就不接电话,他白天黑夜在医院守着,幸亏二姐离得近,经常给送饭,要不然连饭都是吃不到的。大姐埋怨大舅有能力的时候什么都舍得给他们,一点也不知道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大舅轻声辩驳,我现在哪有什么可以留的呢?
舅妈还和以前一样,不顾自己生病,不停地照顾我们带来的两个小家伙,要他们吃这吃那,要把亲戚们来看她带的饼干分给他们,自顾自地说儿子媳妇们的不好,大媳妇说他们偏心小的,所以不愿意,小媳妇呢则说大的不带头,他们也不能怎么样!舅妈说,我哪有什么东西可以偏心的呢?
想起来看舅妈之前,舅舅打电话要我母亲去照顾舅妈,可是我母亲也快70了,也是一身的毛病,咳嗽、胃糜烂,也不算是一个健康的人,并且由于多年听不见,很多事情都是痴痴呆呆的,根本不能单独放心地让她一个人照料的。但是看着老舅舅彷徨无助、晃然欲涕的样子,我突然明白过来舅舅真的是没有依靠了,才想起他也已年迈的老妹妹。
我们也不敢在医院停留过久,大姐嘱咐舅舅还是打电话要表哥们回来,要大表姐一定要出面找几个弟弟,媳妇不是亲生的,儿子总是,舅舅嘟哝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强硬地要儿子们回来。
出来医院,我三姐和大妹的孩子在门口台阶的边沿上滑上滑下,浑然不知世事的辛苦,斜阳照在他们的身上,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温暖柔和。但是我们的心情却是十分沉重,大舅一生争强好胜,爱面子爱孩子,临末了却是两个老人守在医院,这大舅妈还算是有大舅守着,将来大舅怎么办?本来大舅家那里就只有两户人家,现在农村变化巨大,留守的人只有老弱病残,且村落破败消失的很快,他住的地方方圆2里也许就只有他一个长住人口了,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可怎么办?
回到家里,我跟母亲说身体好点的时候还是去看看大舅妈,帮着看看也是好的。早上出门的时候,母亲因为我们反对她自己生病还去照顾病人很不高兴的,下午回家我却主动改变了主意。
我很少回老家,我自己的父母因为姐妹众多的缘故,一般的病痛她们也不会告诉我,我父亲有退休工资,日常生活、普通小病也能对付,对年老失养的事情真是知之不多,很多都是从书本中看到的,但是这次目睹自己的至亲年老无依心里真是很震撼。
王勃有一句名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何等壮丽绚烂的美景,可是人和景却不可同日而语,孤鹜在落霞中翩飞,让人感受到的是动静结合的美,但是夕阳中的孤苦老人,除了感受到暮气和寂寥,再无其他感觉。俗话说,再美不过夕阳红,我只能感受,夕阳老人的无助和彷徨。
听我母亲讲,过了端午,大舅也承受不起了,准备让医院拔了大舅妈的氧气管,只要拔了氧气管,大舅妈的时日也不会多了。我回北京也有十多天了,却一直不敢问这件事情,我眼前总是穿梭出现干净爽利的年轻的大舅妈和垂暮垂死的大舅妈,久久难以平静。
后记:
这篇文章是我3年前写的,今天无意中翻出来,心里还是难以平静。
大舅妈早已经过世,大舅自己生活在孤村,今年春节,因为腿受伤我也没去看望他,听父母亲讲年饭是大表哥接到县城吃的,除夕夜大表哥陪着大舅回到乡下过的,第二天大表哥便回城了。大舅年纪大了,虽说县城也不远,但是还是故土难离,不肯离开。
随着城镇化脚步的越来越快,农村基本只有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了,小孩子也都很少。我已经联系到的初中同学似乎没有留在农村种田养家的,都在外打工或者做小生意,计划攒些钱自己做些什么事情,他们也不愿意回到村里挑水砍柴种田了。
杨柳炊烟,鸡飞狗叫,牧童骑黄牛,村妇撵肥猪,这种场景恐怕慢慢会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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