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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这个时候,便是我们老家育苗插秧的季节。
我们南方农村是水田,都种水稻。
我们小时候,一般都会种双季稻,到了3月底4月初,清明前后,就会开始准备泡种、育苗,4月中下旬就要插秧。
早稻插秧的时候,家家都赶农时,记得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不插五一秧”。五月一号之前,早稻秧都必须插完。
小时候,我非常喜欢育苗到刚插秧的这段时间。
从小,我家就因为人口众多、劳力不足而倍受穷困之苦。
长年累月,我家吃的最多的菜,是菜园子里能够收到的青菜,和母亲亲手腌制的干腌菜和豆豉。
因为我不喜欢吃长霉的豆豉,为了让我能不吃盐水泡饭,祖母常常会将煮好的黄豆,用盐腌一部分,这样,就不会成为发霉的豆豉。
但是到了春末夏初的这一段时间,我们家的桌子上经常会出现荤菜,而且是纯天然无污染绿色食品——泥鳅。
我的父亲是一个语文老师,正宗的师范毕业生。据说,从小失怙的父亲,是祖母挖草药、卖野菜供到师范毕业的。
在幼年的我看来,我父亲并不是一个成功的人。
他的那个年代,读书人并不多。
他的同学都已经在各个学校和教育管理部门担任要职,而他却因为超生和人缘不好,从初中调到小学,又从家门口小学辗转全乡全镇各个小学。
母亲说父亲总是不会说话,得罪人。
真的是这样!
那时候我总觉得,父亲太不会说话,总是好话也当恶话说,能婉转说的话偏要直接说,又喜欢摆老资格,没有界限感,不懂人情世故。
我记得最清楚的事情之一,是我读大学的时候,湖北农村流行买码。
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买码,连目不识丁的二姨妈也会一次花了几块钱买个心跳。
我也不懂什么是买码。据说每次会有一首诗,然后猜十二生肖,猜对了就会中奖。
父亲是我们那一带最有名的文化人,是“先生”,虽然平日里,谁也没把这个先生当回事,但是乡民们是短视的、健忘的、趋利的,那个诗预示了什么,没几个人能读懂,就有人想起来先生了。
也有几次父亲给别人讲诗,瞎猫撞到死老鼠,蒙对了,就有更多的人来咨询父亲,父亲渐渐托大起来。
有一次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耳聋的母亲也是语焉不详,父亲就不高兴了,放出话来说,知道预示什么的是意思,偏不告诉别人,告诉别人错的。
于是,就有人输了钱,急红了眼,要来打我父亲,找我父亲扯皮。
我母亲急得无可奈何,只好求那些霸蛮凶狠的人饶了我的父亲。
她是了解我父亲的,我父亲根本就不懂那歪诗预示了什么 ,他也是靠蒙猜,哪里有能力坑害别人不能发财呢?
从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用现在的话来说,我的父亲情商极低,几乎是不会为人处世。
偏偏我父亲又自视甚高,有一些文人的虚假清高。
所以,父亲的日子过得并不称意,家庭贫穷、没有儿子、工作失意、亲朋无靠。
写到这里,也已经人到中年的我,眼泪润湿了眼眶,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怎样在苦苦挣扎过这一生的。
年纪越大,我真的越爱我的父亲,一天比一天更爱。
因为现在的我,也在体会生活的苦,这种精神和心灵的苦,远远比小时候物质的苦,更苦!
似乎,有一些离题了,应该讲讲我父亲抓泥鳅。
正是因为我家实在太过贫苦,终年桌上难见荤腥,明明是一个书生的父亲,也想出许多改善我们生活的法子。
他曾经想跟别人一样去钓甲鱼乌龟,一则可以卖钱,价钱很高,二则可以吃,营养很好。
可是,也许是他根本不懂怎么看哪里有甲鱼,也许是钓甲鱼的人太多,父亲的钓甲鱼事业搁浅,只留下一堆甲鱼线。
后来我上大学,就用这些不容易脏和坏的线勾了一个提饭盒的包。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食堂的条件比现在要差很多很多,我们都是自己买饭盒,上课都得提着饭盒,叮叮咣咣地奔跑着去上课。
虽然抓甲鱼不行,可是父亲抓泥鳅的本事却是一流的。
在育苗和刚插秧还没灌浆拔节的期间,稻田里的水清冽,秧苗不密,到了夜晚,泥鳅们都出来喝露水,是最好抓泥鳅的时候。
很多人都是拿着竹子扎的小簸箕舀泥鳅。
这样舀起来的泥鳅很脏,因为不可能不舀出泥,连带装泥鳅的桶都非常脏,到了第二天早上清洗收拾都很麻烦。
我父亲不是这样的,父亲抓到的泥鳅都很干净,抓完泥鳅半夜回来,桶里只有清水和泥鳅。
父亲把旧牙刷的刷毛都去掉,把缝衣服针的针鼻烧红后,扎进牙刷头的塑料里,这样装几排大针的牙刷头,绑在一根结实的木棍上,就变成一个好用的炸泥鳅工具。
因为针头有好几排,一下扎进去,泥鳅没有这么容易挣脱,又不会死去,效率还特别高,所以一晚上下来,父亲每每都能收获颇丰。
那时候,我最盼望父亲周末放假,这样,父亲就可以去扎泥鳅,第二天,我们就可以吃上美味可口的爆炒泥鳅。
我上高中、上大学后,父亲抓的泥鳅就成为我魂牵梦萦的美味。
每次想起父亲的泥鳅,就会想起暮春时节,父亲独自抓泥鳅的场景。
暮春的夜晚,天气还很凉,衣服并不厚实的父亲,一只手拿着手电和小桶,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弓着腰,细细地在每块水田里寻觅,阵阵轻风拂过,父亲是不是回不由自主打一个哆嗦。
旷野暮色四合,除了天上的皓月和闪烁的繁星,没有一点灯光。农家的人,都睡得很早。
很远的地方,也有一个人拿着手电筒,在慢慢寻觅老天爷馈赠的美味,父亲有时候也会淘气地举起手电照过去,打出一个信号,虽然,他并不知道,远方的那个人有没有看到。
天地间只有沉沉的寂静,连最吵闹的土狗,也都安静地睡着了。偶尔,村边的山林会传来猫头鹰的啸叫,声音非常凄厉可怕。
农村人都说,只要听到夜猫子叫,就会有人会死去,我们都很害怕听到夜猫子叫。
有一次,我一个人陪着母亲在家,我在另一间屋子里听到了夜猫子叫,惨叫一声就奔向隔了堂屋在另一间房的母亲身边。
无神论的父亲,并不害怕夜猫子叫,夜越来越凉,父亲只是希望早点将这一片稻田快些走完,收获满满回家。
每次晚上,父亲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家的,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父亲会早早起床,有时候会哼着轻快的小曲,拾掇头天晚上的收获。
母亲会用最新鲜的葱姜蒜爆炒泥鳅,端上桌之后,父亲会开心地让我们多吃,而自己却将每个泥鳅的头夹下来下酒,将泥鳅身子夹到我们的碗里。
他说,泥鳅的头也是很好吃的。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吃鸡,总是吃鸡头鸡屁股鸡爪子,吃鱼总是吃鱼头,吃肉总是吃肥的,把瘦的咬下来给我们。
也许,这就是父亲对我们能够表达的,最大的爱!
我已经很多年都没吃到父亲抓的泥鳅了。我觉得这是人间至美的美味,胜过一切山珍海味。
我上大学、读研究生,接着到北京工作,到现在已经离开家乡二十多年。
我记得我工作后,我父亲还会在春暮的晚上出去抓泥鳅,但是吃泥鳅的人经常只有他和母亲了,偶尔也会有我的外甥们陪着。
我一直特别害怕水田埂太滑,父亲晚上看不见,年纪大了会摔跤,但是父亲总说没事,他喜欢去抓泥鳅,买来的不好吃。
终于有一次,听母亲说,他滑倒在一个水沟里,爬不起来,幸好有个邻人也在做同样的营生,把他救出来了。
后来,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我都要恶狠狠地叮嘱父亲,千万不要去抓泥鳅,要是再摔,我们就都不管他了,要想吃,就去买。
再后来,父亲住到了城里,只能在院子里种种菜。
父亲也老了,白天走路都要小心,路不平坦都有可能摔跤,再也不可能去抓泥鳅了。
我真的很怀念父亲抓的泥鳅,怀念年轻时的父亲!
祝愿我的父亲,能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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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6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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