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轨迹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benchuxp 无论真实 还是谎言 夜已破晓 黎明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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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

已有 4034 次阅读 2012-5-9 23:11 |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今天是校友返校日,应着昨日大学的114周年校庆,校友们和着开始一天活动的学生,循着燕园东南的大道和西北的小路,在阳光与树荫交叉斑驳的燕园中踱步观览。

    这是他们的故园。

    我喜欢称呼生活过的母校为故园,故园的生活凝聚在一方土地里,埋藏着日后值得寻访和思索的故事,这么算来, 从我开始意识到有故事开始,加上我将要在这个叫做燕园的园子里渡过的未来三年,前前后后我该经历了三座故园,其中的一些的确是深藏城中远离喧嚣的小园——比如蜕园,埋藏在长沙江滨一条破破烂烂的古巷子里,陪我度过生命发光的最初三年岁月;又比如燕园,我现在待的一座奢华得值得炫耀的另一座苏州式园林,让它名满天下的另一个名字叫“北京大学”;而还有一些则并不能严格的算作园林——比如桂子山,我曾经在那里渡过四年本科时光的地方;又比如座落在湘水以北三江交汇之处的周南高中,仅仅只能算作一片用围墙圈起来的学生集散地。

    尽管如此,我依然习惯叫它们故园。

    刚来到燕园的时候,适逢在这个园子里待了四年的小一届的孩子们毕业,这些孩子聚集到一起,拍了一部校园电影来纪念他们在这个园子里的时光,电影开始的第一句话是: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便会渐渐地忘掉时间。因此这注定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或者说,时间它本身就是故事,忘掉了时间,就忘掉了故事,当你再次想起时间,你就发现所有的生活忽然间就都成了故事,因此,谈论故事本身就是在谈论那段失去的时间。

    所以所有的故事就都要有个开头,讽刺的是,我才在想该给这故事一个什么样的开头,我就发现我想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故事的开头是什么,你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走进这个园子,一切好像没有预谋,都在一念之间,你就来到故园了,没有开头,你就只好告诉自己这是缘分,你既然说不清自己当时的一念之差为何就选择了故园,你就只好寄这种神秘与迷惑于冥冥之中某位神祗的引导。那好,既然来了,就不用继续多想了,上帝为你的故事开了这一个头,你就只好循着这个开头把故事写下去。但更讽刺的是,和那些忘掉了时间的孩子们一样,当你身处故园里,你也总能彻彻底底忘掉时间,你不知道故事是怎么开始的你却总能预料到这个故事会怎么结束:你知道你会在若干年之后以一种叫做毕业的姿态离开这个园子,尽管你不知道你之后又会去哪一个有点一样却又不大一样的地方,但你总知道日子不仅仅是日复一日这么简单,于是你为了某个你早已能够预见的事情不懈地将自己的精神专注到这个目的上,不是吗?当你还是个初小的孩子你就预料到你要为了另一个高中而努力,而当你终于步入成熟一点的高中,你又专注于离开这里去另一个称为大学的地方去,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故园你却总知道自己会怎样离开故园,你知道自己会怎样离开故园你又总知道你一定还会选择另一个故园去离开。

    直到今天我才突然发现,我当时陷入了一种怎样可怕的情境里。

    那时的你才十几岁啊,你就已经能预见那么远的将来,你本应该在那样的日子里沉静的读书思考体验生命的意义,可你在规划未来,你本应该在那样的日子里活泼的运动嬉戏碰撞友谊的绚丽,可你还在规划未来,你规划了自己无数种未来实际只是在规划离开故园的未来,你规划了离开故园之后的无数种未来实际只是在规划离开另一个故园的未来,于是我突然觉得事情变得非常可怕,比未知更可怕的是预知,不是吗?故事在开始的那一刻就一定会走向结局,但故事让人着迷却不仅仅是故事的结局。午后骑车驱向燕园北方的小楼里,我看到拖儿带女的中年男人,又看到步履蹒跚的老叟,未名湖反射的阳光把孩子的笑声映得爽朗,又把老人额头的皱纹照得灿烂,于是我自觉地就想我若干年之后就会是他们,我会带着我的儿女坚韧阔步地来到这园子里,然后循循善诱我的儿女要努力学习,为着这可以预见的未来的大学精神,我会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这园子里,然后扶着老伴讲述曾经的故事,为着似乎是像年轻后生炫耀一声岁月如梭的感慨。想到这里,一阵恐惧突然从下而上袭来,我又预见到未来了:人生那么长,我却早早地预见到了结果,人生那么短,我却只能在昨天都成为故事了,再去回忆我曾经在这故园里开花结果。





    于是我开始重新回想故事,既然是故事,就自然有许多已然了却的曾经,于是你不自觉地去想时间地点人物和动作,那这就和“一件难忘的事”没有二致了,所以故事还有必要包括那些不是故事的事。

    既然所有的地方我都称作故园,这些故园自然有它们相似的样子,诚然,在故园的日子里,我总深刻地感觉到它和外面的世界是不同的,十余年故园的轮换,外面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喧嚣,我总感恩于在这不断变换的大城市里,总能有一个宁静的故园为我将这些熙熙攘攘隔离于感知之外。于是我就开始想,是什么让故园如此宁静呢?想必是故园有一股令人沉静的波长,在这样的波长里,万物不由得肃穆,所以人也逐渐变得深沉,于是我想到曾在一篇名叫《蜕园的银杏》中描述过这样一件事情,“蜕园的银杏有一种奇特的波长,接近她的时候,我总不由自主调整呼吸的频率,去聆听藏在安静校园里她的呼吸”,“远离湘都的日子里,大凡走过桂子山上三五成群的银杏林子,总会不由自主的屏住气息放轻脚步,好像害怕打扰了沉睡在树下的孩子”,这里的蜕园和桂子山,都是我的故园。

    所以就去寻找这波长吧,一开始就该是蜕园的银杏,那是伫立在蜕园中间一颗挺拔苍老的银杏,银杏的年龄无从考究, 外形上看历史至少该和蜕园一样长,从我来到蜕园之前她就站在那里,日复一日,她站在那里看着我一天天来到蜕园又离开蜕园,看着我离开蜕园一直到我再也不来到蜕园。于是乎又想到风吹雨打地站在那里的不只是银杏,还有缝隙中已经布满青苔的老校长的石像,当我只有一丁点高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他在那里看着我和小伙伴打打闹闹地跑过来,忽然觉得要给老校长些尊重了,和小伙伴一起装模作样地鞠个躬作个揖,心里觉得自己很特别,满意了又和小伙伴打打闹闹地跑开去。烈日炎炎的蜕园,不知何处的蝉声嘶力竭地把整个故园唱得透彻,关不紧的水龙头偶尔滴下泪水把无言的死寂打破,搁在窗头的抹布带着窗户上晒干的水痕,想必是某个马虎的小朋友的杰作。秋风掠过的单车棚,留下没有主人的老旧生锈的车架,孤独的纸屑和着叶子在地上打了两个旋,终于又安静下来,这时候想必蜕园该入夜了,在两幢有点岁月的老楼中间,月光洒满一片茂盛得坦荡自由的杂草,交配的蚊群喜欢停留在不动的人头顶上,等到孩子们都放学了也渐渐散去,留下飞蛾在昏暗的路灯边扑腾捣鼓,以为那里便是它们宿命的终点。

    于是我终于想到桂子山了,那是我几日前刚刚回去观摩驻足的地方,我本打算将这篇当作那次返回的感悟来写,结果却发现几个故园无法分开,也不能分开,因为记忆在故园之间穿梭着,你才会觉得不同故园间有一些相同的东西在其中传承,比如说银杏吧,毕业之际,我特意选择了桂子山上一大片绿色的银杏成为我毕业留念的背景,你敢说不是因为你依然怀念蜕园的灵魂? 在桂子山上,我曾为山顶的一片浩然广场写下过句子,“广场是博大的,当你踏上广场,所有遮掩住你目光的高楼大厦瞬间退让,无论朝霞、还是黑夜,都在那一刻活生生的赤裸裸的展开在你眼前,告诉你:你是谁?你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广场,是人类追寻超我的开始,又是人类回归自我的结束,在这里,一切都是卑微的,一切的幻听和幻象,你都要相信它是真实”,这里的广场,就曾无数次让我回忆起蜕园月色下的那片荒草地。

    我就又想起我当时回桂子山的感慨了,我当时想,啊!要不是我这耳边还回响着这传唱燕园的校园歌曲,我真不觉得我曾离开过这桂子山!可是你马上又反过来问自己了,你真的离开过这里么?几个故园之间,真的存在必然的断裂和无法弥补么?你突然发现事情不那么简单,每一个故园,或者说,每一个曾流转在过去的故园里的包容着你的岁月,都无不在指导着你在另一个地方更加感动的生活。这样想着我释然多了,原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几个故园所存在的区别,仅仅是我赋予的几个世俗的名字而已,又譬如此刻的我,在这所谓闻名天下的一塔湖图里仰望星空,只是简单地坚持着来自蜕园的与伙伴的约定而已,所以根本就没有不同的故园,也没有离开与归来,故园的波长在这其中传承,值得祭奠的过去就成了启程的号角。当我这样想着,燕园的风正从身后过来满满地包围着我。





    当我离开桂子山时,写了一篇关于离别的文章,我在文章的末尾写道,“愿阳光洒在桂子山上” ,两年过去了,再回来桂子山,迎接我的却是五月武汉的倾盆暴雨,我想起出发前的燕园,也正是大雨倾盆未名水涨的时节,心想着该不会今年我是命犯水灾了吧,不然为何我在之处莫不一片滂沱呢?回到燕园的时候,阳光正洒满未名的每一个角落。

    看来阳光还是洒在了故园的,重要的是,洒满这阳光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两年过去了,当时我耳濡目染的那些孩子,现在正当了毕业的年龄,他们中的一些,正循着我当时告诫他们的道路,一步步稳稳地走在成熟而睿智的路上。这时,你会觉得,作为一个前辈,我该是非常成功,值得我自己为之倍感欣慰的,但是你错了, 我没有倍感欣慰,倒是对自己坚持的理想产生了一丝动摇:我有什么资格影响别人呢?我凭什么认为我留给孩子们的,是阳光而不是阴霾呢?当那些我曾经自认为幼稚天真的孩子们走向成熟和智慧,我又在走向什么呢?我想,这么长时间,我该是走向迷惑了,迷惑什么呢?我想迷惑我的该是三件事情:变化,欲望和死亡,与这三件事情相对的,该是永恒,价值和生命,总之,想不清楚它们之一,就想不清楚它的对立面,所以,如果这三个词让你觉得压抑(尤其是死亡)而为我心境担忧的话,说我想不透永恒,价值和生命也是可以的。总之,这三件事情是相辅相成的,要么是一齐想透,要么就一直保持迷惑。故园里,清澈的岁月流过去,包含着这几个概念的问题就逐渐浮出了水面,让我付出了时间的代价去思考它,这个问题是:仅仅只是变化的一种——死亡,为何不为人们所欲望呢?如果这个问题太绕口,也可以是:永恒对于生命有什么价值吗?总之,正着说反着说都说得过去。

    在前阵子一篇关于永远的文章里,我说,所谓永恒,实际上是人们赋予自己过去的意义而生起的一股决心而已,这股决心与无常的变化做斗争,最后贯穿到人的生命中了,永远的力量也就终于具了雏形。那么看起来与变化对抗的根源,在于人类总能赋予一些故事意义,这意义从何而来呢?我想这必是有一种美好的东西在驱使和振奋着人们,不然不美好又谈何意义呢?事情还可以问下去,为什么会有东西让人觉得美好呢?那是因为人有欲望,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看样子问题的前两个环节——变化和欲望,算是套上了,可是再继续想下去你就又觉得不对了,为什么人总有欲望呢?你总不能说是因为有美好的东西在吸引着人们来贪恋它吧——这不成了一个循环了么?于是我发现,这么问下去没有一个头。





    问题不多,但是太深邃,我常常害怕在故园里的时间是等不到我想透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还那么年轻,为什么非要一开头就没头没脑地想这么深邃的事情呢?可是,话不能这么说,因为时间总是越来越快的,史铁生先生说,时间的度过是道除法,生命的第一年是你生命的全部,生命的第二年就只占你生命的二分之一了,那么,现在算来,就算让我再满满的过完未来的三年,我也只有八分之一生命的时间来想透这个问题了。在桂子山上辩论的那些日子,我告诉孩子们说,当你想不通你手上的题目,不妨去想些简单的东西,简单的东西往往蕴含着灵光与哲理,把简单的事情想得透彻,深邃的东西就变得简单。所以事情还得回到对故园的回忆中来。

    我之前说的那首传唱燕园的歌曲,正是那群排演校园剧的孩子们创作的,接触到它的时候,我很快就被吸引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一连好几天让这声音在耳朵边回响,午后的阳光下它在我耳边回响着;深夜的路灯边它在我耳边回响着;我在故园思考,斟酌字句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它在我耳边回响着;我在故园学习,参悟人生领悟佛法因缘的时候它在我耳边回响着。我突然想我为什么时时刻刻都让它在我耳边回响着呢?我想这必然是因为此刻的情境,或者说此刻我的思绪的波长,与这曲子散发出来的意境有一种和谐感,我会知道如果此刻我换上一首激昂亢奋的朋克音乐来提下神,我现在的文字就一刻也写不下去了。

    没错,就是和谐感,当你走在路上,让你的耳边响起一首符合你当时心境的歌,你会不会也有一种心情豁然开朗的感觉?然后不由自主的让自己的步伐准确地踩在歌曲的每一个节点上,好像是你有规律的步伐创作了这首好歌,让你心满意足?当你听着耳边的曲子,你是听它的每一个音符?还是趁你尚未忘记之前的音符时,让下一个音符恰到好处地响起组成让你感动的跌宕起伏?你是不是会在下一个音符响起之前就先有所期盼?期盼下一个音符是什么样的或者落在某一个你觉得合适的范围内?然后在它真的如你所料地响起时感到悦耳?可是,这就是欲望啊!这些在大乘佛教普世哲学中一次又一次告诫我们的束缚我们的源头,就这么无孔不入地贯穿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于是我开始思考佛祖的智慧:根本没有什么曲子,它其中的每一个音符都不能让我们产生悦耳的感觉——假如我把这首曲子割裂开,我在响起第一个音符,等到一年之后,等到你已经忘记之前我还为你响起过那个音符了,我再把曲子的第二个音符奏响,你还会觉得这是一首美妙的曲子吗?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曲子,所谓悦耳这样一件事情,只是我们无法割裂每一个音符而产生的迷惑罢了。所以这么看来,是我们先有欲望,然后我们才会知道有美好,而所谓美好,只是我们被与生俱来的欲望迷惑着罢了。

    所以美好和欲望的关系算是理清楚了,所谓美味,只是酸甜苦辣的某种恰到好处的组合,单纯的某种味道不会让你产生任何可口的感觉;所谓美女,只是某一堆骨肉恰到好处的堆积和排布,组成她的每块肌肉都不会让你觉得有任何美丽的感觉;所谓活着,只是各种不同的知觉同时纠缠在一起,并不是真的有个我在活着。我可以设想给我的大脑加上各种信号来模拟我周围的世界,于是我就不能区分我是真的活着还是被一堆感觉迷惑着——是啊,你说那里有个桌子,你凭什么说那里有个桌子呢,哦,因为你看到了,但是说不定只是你的大脑被一个电信号迷惑着呢?但是我还能摸到,那也不对呀,你只不过是用你的感觉证明你的视觉罢了,你怎么不知道你摸到也是一种迷惑呢?但是你们都能为我证明啊!可是你又不是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真的活着,还是上帝为了迷惑你给你制造的幻觉呢?所以一切似乎都只是我的迷惑而已,只要我足够聪明,足够敏锐,我总能将所有的音符,所有的味道,所有的知觉区分开来,于是发现所谓的我只是一堆迷惑的产物而已,没有曲子,没有美味,没有美女,也没有一个我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领悟到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吗? 





    当我在键盘前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风正掠过窗外燕园的每一棵古树,蜕园的银杏应该正笼罩在五月的梅雨前奏中,让初夏的新绿愈加茂盛,而桂子山的孩子们,则应该正在经历毕业前最后一次学业的洗礼。一切看起来都没有违和感,事情也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你也觉得佛祖的考虑实在是太多了,倒还不如让我们就这么忘记之前那一大段让人觉得深邃又貌似睿智的思考算了。

    我终于还是没有忘记那个孩子——一个和我曾在蜕园的岁月里有过交集,最后被病魔无情带走的一个小女孩,说她是小女孩,实际当年我也只是一个比她大不过两岁的小男孩,她若还活着,现在也该是二十出头的少女了。我认识她是因为当时在学生会里,她曾是一个学生干部和我有所交流,我已经不记得我和她一起经历过些什么事情,或许真的就仅仅是认识而已,我对她有两次印象,一次是在她还不知道她患病之前,看到她在班级的走廊上努力的打扫着,稚嫩的脸上略显劳累,或许那个时候我就有所预感她的灰暗的未来了。后来,听说这个孩子罹患脑瘤,再次见到她时(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已经戴上了一个帽子来遮住自己经历化疗斑秃的头发,一只眼睛已经没了,或许是为了保全性命动了摘除手术吧。再后来,一直到我去到湘江以北的周南高中读书了,才从我一个同学的口中听闻她已经逝世一年了,同学说她弥留之间非常痛苦,最后的要求是让自己的父亲再抱自己一次——她当时的年纪是怎么也没法把这命运想明白的吧。

    想到这里,轰地一声在我脑中响起,这问题还没完呢,之前的事情还远远不能忘记呢,你觉得自己理清了欲望:欲望让人们觉得美好,人们追求美好便让生命赋予了价值,人们希望守护生命的价值,所以人们对抗变化,这对抗变化的力量让人们希望永恒,所以这么看来,看透欲望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还不如就纵这欲望让众生迷惑便好了,因为看起来欲望并没有产生什么不好的东西。可是你忘了,还有死亡呢,有欲望就有不欲,有不欲就有痛苦,这极大地损害个人幸福的痛苦,到底为什么要存在呢?凭什么有的命运应该享受荣耀与幸福,而另一部分命运就必然承担痛苦与不幸呢?又为什么存在如此绝对的不公平,最后所有的命运又必须走向死亡呢?当我想到这里,我又忽然觉得佛祖说的有点道理了,看起来从欲望的迷惑中走出,的的确确才是众生的救赎之路。

    可是谁能把命运想明白呢?眼睛贪恋光明,所以人们会为失明而感到痛苦;耳朵贪恋声色,所以人们会为失聪感到悲伤;口舌贪恋美味,难道人们不该为失去味觉感到哀愁吗?所以你说,因为我们与生俱来就有了这些贪恋,所以我们就会畏惧失去它,于是当我们失去了它,我们才会感受到痛苦。所以一个天生的瞎子是不会贪恋光明的,一个天生的聋子就干脆连发出声音的必要都没了——这就是为什么聋子往往都是哑巴的原因。所以要不为死亡感到痛苦,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出生,这不是废话吗?再往下想事情怎么都想不明白了,当生命在时空中响起,就已经是神交给你的一个事实,但是这样一件事实,不同的生命凭什么就伴随不同的遭遇呢?为什么存在贫穷与富有,丑陋与美丽,健全与残疾,健康与羸弱?难道是有人生来就应得这些苦难而另一部分人就更值得享受幸福吗?于是我又想起那位在未名湖边卖书的小伙子——他曾在燕园生活,辈分上看他算是我的学长,他是一个不幸的人,他罹患的疾病,用现在网络上的话来说叫做“脑残”,先天大脑冻伤的他,毕业之后只能靠兜售自己的文章来与命运抗争,我便又想起当时我不该无知地向他索要一份签名留作纪念,他用两个手腕夹住笔的困难程度看起来丝毫不亚于弥留之际与病魔的最后抗争,在这样的命运面前,“上帝是仁慈的”这件事情常常让人产生怀疑。

    所以有时候我常觉得,欲望到底还是困扰人的一种东西,看起来佛祖似乎还是对了,有谁能永远幸福呢?有谁能最终逃过死亡的最后一击呢?所以众生对欲望的沉溺说到底还是一种迷惑,既然是迷惑就要得解脱,所以佛祖留下佛法普及世间是对的,既然上帝的居心让人升起怀疑,我佛慈悲看来才是众生最终的救赎之路。





    所以现在,让我们来假想一个完美的世界吧,尽管这么做似乎在挑战神创造的秩序,但是假想一下似乎也无妨,反正人生来就总要有欲望的,而假想一个不能实现的欲望,至少也可以试试看能不能解决众生的问题,这欲望是什么呢?恰恰是没有欲望。

    那么事情会变得怎么样呢,我开始设想,假若忽然之间,这宇宙间众生都成佛了,看穿一切欲望烦恼,再也没有了躯体的束缚,对世间的一切观照都自在无余了,会是怎样一种情况呢? 于是你看,事情是多么好啊,空间的束缚消失了,我们一切只需要遵从自己的思绪,因为我们是观自在的,我们能感觉到的不再是被大脑的电信号束缚了,我们想看到哪里就看到哪里,想看到什么就看到什么,时间的束缚也消失了,思想的速度就是时间的速度,时间的方向也不是永久向前了,我们的思绪超越了自然法则,我们想要发生什么就能发生什么。既然没有了束缚,就自然没有了形骸,我们的神形是合一的,相互之间是无需掩盖的,我们之间甚至没有了我与你的区别,你能感知的一切我都能感知,已经无法区分我与非我,一切都完美了,欲望?什么是欲望?我们不会再有饥饿,也不会再对异性想入非非——根本就没有了性别,一切欲望都消失了,我们获得了终极的圆满。

    可是,这真的是我们需要的吗?

    你看这众生成佛的世界,人们——或者说,佛们,他们丧失了对美丑的感知,对苦乐的体恤,一切都圆满了,这片世界那又有何生气呢?若人们从来不知道痛苦为何物,快乐又怎么值得人们为之欣喜呢?若人们从来不知道丑陋是什么,美丽的标准又从何界定呢?若这世间完全没有了恶,善良和美德又从何定义呢?没有了欲望,创造又有什么价值呢?于是你看,众生皆佛的世界恰是一片虚无一片寂静的世界,众生都已经渡己,因此世界就没有了创造,众生都已经成佛,也就没有人需要救赎——这样连佛本身的价值也随着这一切的圆满灰飞烟灭了。再也没有美好来维系值得人们追求的价值,再也没有痛苦来驱使人们珍惜当下的幸福,于是留给众生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寂寞,如同一个圆一样无懈可击周而复始的寂寞,当人们忘却了欲望为何物,痛苦和幸福,罪恶与善良,丑陋与美丽,悲伤与快乐,就都将通通消失在这人世间。所以你发现,尽管变化让生命变得前途未卜,让命运不能随心所欲,你觉得这是痛苦,现在让你通晓命运的一切,把一切都放到自己内心所希望的轨道上来,这样绝对的洞察,对命运难道有什么价值吗?比未知更可怕的是预知,难道不是吗?聪明的你,告诉我,这样的圆满,真的是无缺的吗?

    于是我突然明白了,拯救众生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让人愉悦的不是美丽,而是丑陋, 所以你想起来诸法无我,万法皆空,你又想起来佛祖还说烦恼即菩提,你终于知道只有差别存在,这个世界才有存在的价值,如同让一首歌美妙的不是音符本身,而是音符的组成,让这个世界多姿多彩的,不是善恶本身,而是存在于诸法之间变化无尽的差别。可是这差别的两端,必须由众生来承担。一个众生成佛的世界,拯救人间的恰恰是魔鬼。





    现在您可以看看这一切是怎么联系起来的了。

    主导这世间的是变化,变化之中产生了差别,在这样的差别中,人们被欲望迷惑,于是人们凭着自己的认知给世间的一切赋予价值,而这样的价值,反过来就让人们产生力量。

    可是,变化不仅满足人们的欲望,还产生让人们无法改变的痛苦——比如死亡,所以人们被欲望迷惑而感到幸福,同时又被欲望迷惑而感到痛苦,不幸的命运在人间不断上演,生命的意义这样的问题就伴随着人类文明而一直存在。欲望成全着人类的幸福同时又极大的损害着人类的幸福,所以对于众生,就必须做出一道艰难的选择:是选择解脱痛苦而消灭欲望?还是为了体验幸福而继续迷惑?

    这个时候想必问题是问到头了,在故园冥思苦想,这么多年终于觉着得了一点答案,问题再问下去却又终于发现以前的答案真算不上答案,人们总会觉得问题总是要有个答案才好,问题要没有了答案,这故事听起来还是个故事吗?

    可是,存在在这生命中的一切,真的必须都归于问题和答案这一条道路吗?一定所有的故事都必须有一个结局吗?人们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结局吗?你突然发现,其实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故园,人的一生就总在这个园子里思索着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故园,又该如何离开这个故园的问题。于是你突然明白了,预知的确是比未知可怕的,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你却总希望想着自己要怎样离开这个世界,你觉得离开一个故园总会有另一个故园让你沉溺,但你总想不通人生这整个故园是不是在尽头也为你布设了一个相似的结局。于是你开始问自己,人类的命运真的必须找到一个解答吗?

    一个人,只有醒来,才能证明自己曾经睡过,一个人,只有离开,才能发现自己曾经来过。如果有一天,我们终于陷入永久的沉睡,我们又如何证明自己是死了,还是继续活着?所以对于众生而言,唯有痛苦方能证明幸福的价值,而只有迷惑才能让领悟变得透彻伟大。于是您终于发现,所有的问题,到了这份上,就都不再是问题;所有的证明,到了这份上,就都不能再证明。所以,我们从何而来,又最终要走到哪里去,到了这份上就只剩下信仰,到了这份上,问题与答案已经黯然失色,魔鬼与上帝将取与舍放在了生命的两端,而众生芸芸,就只有无言的面对选择。

    维系这世间价值的恰恰是差别,因此,命运注定了生来就不平等,在命运的选择面前,众生只能无言,也无需多言。 

    只是选择,每一个选择同时又都是另一种放弃,所有的解脱,都只是另一种迷惑。月光撒向故园的一刻,太阳就已经在天的尽头酝酿着升起,生命走向终结的瞬间,就已经有另一个梦境在准备醒来。于是我恍惚间看到,终有一天,我会步伐蹒跚地离开故园,拖着沉重的箱子;又终有一天,我会颤颤巍巍地回到故园,柱着无力的拐杖。

    那个时候,我终将遇到我自己。

    太极升起的一刻,万物的法则就已不能停止,佛祖与恶魔相生相续,觉悟与迷惑藕断丝连,人生观在生命里疑惑踟躇,唯有烦恼方能生菩提。无穷无尽的矛盾,是这世间智慧最后的命运。



                                                                                               北京大学:李程远
                                                                                                 2012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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