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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我的记忆从婴儿时期就有了。
当时被失手让我滚下去的楼梯
就在这个昏暗的楼梯里,突然我就被摔到了地上,当时身体裹着厚厚的衣服,已经忘记了是什么感觉,但坚硬的水泥嗑在我头上的疼痛还是非常清楚,那是我出生之后第一次感觉到煎熬:我并不能张开眼睛看发生了什么,当时我连语言也没有,所以大概也不会在心里说“好痛啊”,不过哭却是真实的,我当时的哭声该是有多惨烈啊,只记得每哭一声额头就被嗑一下,我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下滚。不论我怎么哭,楼梯的磕碰就是不停下来,直到慢慢地感觉到有光了,我才记得不用再痛了,随着最后一下重重地砸在水泥地面上,才听到刚才的那条昏暗通道里叽叽喳喳炸开了锅,大概是有大人跑下来了,然后我就陷入了无止尽的哭喊当中。
之后,我也陆续受过一些大大小小的伤,但最痛的还是那一次,它过早地打开了我的记忆,让我得以多记住一些和爷爷奶奶相关的东西。爷爷和奶奶是典型的老夫老妻,日常生活已经没有了浪漫,只偶尔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但毕竟是独孙,两人放在我身上的心思一点也不比别家的爷爷奶奶少。当时的爷爷家旁边还是一片田野,人们的日常生活垃圾就直接从一个打开的墙口倾倒下去,没有人日常维护这些垃圾,更不用说后来外婆晨练时从这儿摔下去不幸去世的事了。上幼儿园以前的大多数时间,我还是爷爷奶奶拉扯着长大的,眼看着慢慢长高该到上学的年龄了,我也就渐渐地不常由爷爷奶奶养育了。
爷爷还是很想要我来,但是老人家里实在没有能吸引孩子常来的东西,他也渐渐地跟不上了我们的时代。上小学之后,基本就只是每周多来探望他几次了,还记得当时跟爷爷家隔壁楼的小孩交上了朋友,那孩子叫邱志力(音译),应该比我大一点,胆子很大人也很野,经常在爷爷家楼下的草丛里抓蚂蚱和蛐蛐,我每次来都和他一起玩儿。爷爷看到了很高兴,终于有能吸引我来的理由了,每次我来看爷爷,爷爷就会留我在家里吃饭,他会说今晚就别回去了,在这里多玩会儿,你去跟邱志力一起玩,玩累了就在爷爷家吃饭。爷爷家住在二楼,在草丛里发现了好东西,我就会直接在楼下喊爷爷,然后爷爷就会出来看我。
小时候的爷爷家楼下是一个草丛,草丛里有蛐蛐,蚂蚱。
捉蚂蚱的年龄毕竟只有那么几岁,很快地,越来越重的课程就把我拉出了草长莺飞的园子,我来的时间就更少了,爷爷也慢慢适应了和奶奶两人过的日子,直到有一天爸爸妈妈很晚都没回来,然后第二天我就被带去了爷爷家——奶奶中风了。中风后的奶奶我几乎认不出来,一个被臃肿地裹着的老人,连唾液都控制不住,看到我来了啊啊呜呜地说着什么,后来才知道这是在叫我的名字,奶奶中风后很惨,生活没有质量地拖了四年多,奶奶过世前父母带着我去医院见了她最后一面,我叫了奶奶一声,已经是植物人的奶奶无力地转动了眼珠看了我一眼,这事妈妈后来一直说,说奶奶当时有心灵感应,知道我来了所以才转动了眼珠子,再往后妈妈就让我不要看了,据说当时立刻就给奶奶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如果我看到了血腥的样子可能会有童年阴影。
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奶奶没多久就走了,我当时年龄很小,对这件事情感到悲伤都是后来的事情了,我只记得当时爸爸妈妈说奶奶去世了,家人都要去灵堂,我还在问那哥哥会去吗?我小时候喜欢和哥哥玩。结果到了之后哥哥一直跪在地上哭,我才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情,那天晚上我们没让爷爷睡在他家,爸爸妈妈让我把爷爷带离了灵堂,我和爷爷睡在了父母的床上,那天晚上爷爷跟我说:程远啊,你奶奶升天了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爷爷,当时大概只是嗯了一声吧,或许爷爷只是想找个人说出这句话,让自己明白这个事实。
真正了解爷爷和奶奶的故事,那是好久好久以后了,大概是到了我快大学毕业了,爷爷老家也因为规划要拆除掉,搬家之后,爷爷立刻就老了。八十多岁的老人,突然到了陌生的环境,害怕迷路的他没有人跟他说话了,也不敢外出认识新的老年人朋友,尤其是双眼患上白内障之后,看不见了也听不清了,人也就慢慢地变得痴呆了。这时的爷爷只能活在回忆里,用早已过去的事实一遍遍地冲击自己的大脑,不然就会真的完全老去了,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只是个概念,每年回家,爷爷总会问我们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家里拆了之后什么时候会重新建好。他已经记不清人与人的关系,不知道他的外孙是女儿的儿子,更不用说自己儿女以外的人了,不过每次爷爷都能认出我来,有时候要盯着我多看两秒,有时候直接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爷爷那以后经常会和我们讲故事,不断地讲重复的故事,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老师,很早就在中学里教书了,当时的校长姓杜,看中了他就把女儿许配给了他,校长的女儿叫杜玉珍,他们后来就结婚了,结婚之后就生了个女儿,又生了个儿子。然后有一天,那个杜玉珍啊,突然早上倒在了地上,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扶着她起来走到了操场上,然后就彻底晕倒了,后来才知道她有高血压,当时是中了风,再然后,那个杜玉珍啊就那么走了,就那么去了啊。我每次都要告诉爷爷,爷爷啊,那个杜玉珍就是我奶奶啊,您直接说奶奶就可以了。爷爷又会很惊讶地说,啊原来她是你奶奶啊,她已经去世了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您可不要太难过了,她去世好久了——我本想这么说,还没来得及安慰,爷爷又说,自从知道她是因为高血压去世的,我就每天梳头,医生说梳头发好,不会得高血压——原来爷爷害怕自己也会死掉,奶奶的死给他更大的冲击在于,或许下一个就轮到他了。于是那年暑假,我又给爷爷买了两柄梳子,爷爷说用牛角梳子好。
奶奶刚过世后,我已经读中学了,去爷爷家就更少了。爷爷实在太落后了,家里什么也没有,而且开始变得过分小气,长沙的夏天已经热得喘不过气了,爷爷为了节省电费总是舍不得开空调,有时候连风扇也不开,给老人买的电器就那么放着生锈。家里的锅碗瓢盆用了很久也不换,饭菜也不好吃,不知是真的不好吃还是因为家里环境让我没有食欲,总之,我很少去爷爷家了,去了也就坐半个小时就走。不过爷爷不介意,他还是很开心,他会打开桌子椅子下收藏的VCD,招呼我们听歌——那都是很老很老的歌了,要么他就会问我要不要打电游,那时候爷爷家还有老式的插卡游戏机,大概是VCD机自带的游戏功能吧;再后来我们把弟弟家的电子琴送给了爷爷,爷爷就会又招呼我去弹琴,总之,爷爷当时已经把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全给我了。临走之前,爷爷会从老旧的电视机柜子里拿出几块皱巴巴的桃酥饼,那是爷爷舍不得吃又爱收藏起来的长年累月的食物,我不能当着爷爷的面拒绝,每次接着桃酥饼的时候总是走远了才把它扔掉,不能马上扔了,而且还得装模作样地吃两口,因为爷爷会一直送我们下楼一直到转角,然后目送我们离开。每次我回头看时,爷爷都还在那里。
爷爷每次都会送我们到这个拐角,然后目送我们离开。
中学毕业以后我就开始远走高飞了,武汉、长江、北京、未名湖……每次放假回家,我都得重新告诉爷爷一次我现在在哪里求学或者工作,后来才发现,原来爷爷的生活并不是那么枯燥,这些我现在的地方爷爷年轻时都去过,就连爷爷病重了,我告诉爷爷我从澳大利亚飞回来了,爷爷都努力睁着眼睛说,你在澳大利亚啊,那是外国啊!那里有个悉尼。我当时感叹着说,爷爷,等我九十岁了,我或许不会有您现在这么清醒,您真的一点也不糊涂。一个看不清听不清的老人,在混沌中逐渐走向衰老了,在被各种冰冷的仪器折磨了一个多礼拜之后,竟然还有世界观,他还记得长江,记得北京,记得这个世界有别的地方,他还知道大海外有新一个城市叫悉尼,他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或许没法走出ICU了,但我还能去,我会带着他身上四分之一的血液和基因,帮他睁开眼睛去呼吸认识这个世界。现在,当我在万米高空全世界翱翔时,我知道我已经看不见小时候那片抓蛐蛐的草丛了,但爷爷在很久以前,一定帮我指出过天上轰鸣飞过的那只大鸟是飞机,像每一个哄着子孙的老人一样,一边摇晃着臂弯一边嘟囔着“看啊,天上有飞机哟,大飞机”,他知道有一天我会从他头顶上飞过。
在大约两三年前,我在心理咨询师面前与内心的焦虑作着艰苦的斗争,咨询师让我闭上眼睛,然后去想像自己身处一个安全美好的地方,那里没有我讨厌的东西,只有我喜欢的,美好的,让我安心的一切,我可以把一切我喜欢的带到那个地方去。我的思维立刻滤过了大学中学和小学的每一个时期,回到了爷爷家楼下的草丛里,我在那里躺着,听着,看着,仿佛一切都没有再离开过,那里的世界很小,时间却很多,我只要叫一声,就可以回家吃饭了。
昨天,我跟主治医生通了个电话,医生告诉我说,其实当时我们还是有别的选择,比如给爷爷作气管切开手术,不过那以后生命就很没有质量和尊严了,延长生命的同时也是延长痛苦,或许延长的那几年寿命也必须在ICU里度过。我想起了奶奶过世前妈妈没让我看的那一幕,医生说,如果是他,也不会让他的爷爷这么度过余生。
2016年11月1日北京时间七点零一分,爷爷终于回家了,这一次,爷爷在心里告诉我,他升天了,在天上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比我的名字还要远,他和奶奶永远安息着。以后每一次用望远镜看天空,我都会看到您的。
李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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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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