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研究既容易也难。一方面人人都有分辨语音的能力和习惯,但另一方面,囫囵的语音很容易分辨,语音的组成就难了。对于中国人来说,汉字是一道坎,人们熟知每个汉字的读音却不能很自然地把字音分解成小单元。实际上汉字读音的细节是可以分辨的,例如 s 和 sh 的频率成分不一样,因为是持续发音的,也就可以明显听辨出差异来。这也是我们能够学会语音的基本功。但是,即便听出差异来,用汉字却无法表达我们的音感。现代中小学学生都学过拼音。学习拼音是一种专门的语音训练,外国人也都如此。普通人不学拼音是做不到的。这些都是大多数人的普遍经验。
从整个族群看,语音经验与语音知识也是两张皮,不是一回事情。在中国的《诗经》时代,人们能够自由享用语音的艺术美,因此有声作品中会有双声叠韵之类的语音规律。但是直到汉朝末年,人们最多只会说,某某字的读音跟某某字相同或近似。所谓字典都只能够用所谓“直音”去记录语音。它有过上千年的朦胧时期。汉末到南北朝,语音学的进步可以用“反切”和“四声”去概括。“反切”就是用两个字的组合表示一个字的读音,前字比拟它的声母,后字比拟它的韵母。例如用“德红”两字描述“东”字的读音。对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学生,靠反切能够学会汉字读音的解析和拼合过程。可惜,在以后的一千多年中,中国人始终没有搞出一套拼音符号,始终只能够围着汉字转。传统文化是一种轨迹,它迫使人们沿着固定的轨道前进。汉字就是那种强盛的文化符号。使用拼音文字的民族并非得天独厚,他们又会遇到另一种文化符号的羁绊。(此外,纯粹的拼音文字都是在借用外族文字的过程中诞生的,基本上都不属于本源文化。)
声调是南北朝时候形成的知识。沈约著有《四声谱》,完成了汉字声调分类的过程。当时没有声调符号,使用汉字“平、上、去、入”做分类的代表。从此汉语的韵书能够精细分辨声韵调。
又经过大约 1500 年的磨难,到了二十世纪初,中国人才真正懂得了声调的科学属性,从此声调成为小学生都能够掌握的知识分类。二十世纪初语言学和语音学大师赵元任、刘半农和王力是破解汉语声调的代表人物。
我们现在已经清楚了解汉字的读音系统。在此基础上我们还深入研究汉语的语音系统。我们积累了丰富的汉语声韵调知识系统,并且开始进一步研究汉语的韵律系统。所谓韵律,包括声调、轻重音、节奏、停顿和语调等方方面面。它们是语音的音长、音高、音强表现和各种组合关系。它们大都已经超越文字读音范围,属于全新的领域。
汉语韵律研究的大师是赵元任先生。赵元任先生探讨了汉语语调的方方面面,奠定了丰实的知识探索基础。吴宗济先生对汉语的声调组合和节奏因素的重要事实作出严格的实验研究,客观地提出许多汉语语调的研究结论。
应该不客气地指出,有些学者借助英语等西方语言的经验,武断地说,汉语也有升、降、平、曲的语调系统。这种错误一直垄断知识领域,至今阴魂不散。
我们今天应该看到,汉语的韵律系统主要用语句的音域系统去说明。所谓音域系统,是指高音线和低音线范围内的音高波动方式。它不是音高曲线简单的波动能够说明的。拆解开来看,简单的音高曲线波动已经被汉语声调占用。声调是以音节(字音)为单位的音高分类。它被包含在以语句为单位的音域波动过程之中。声调的音高受到这一音域波动的制约。也就是说,声调有高低升降的音高过程,却被局限在语句音域波动的范围之中。稍微仔细一点说,以汉语普通话声调为例,阴平使用高平调从高到高,阳平使用高升调从中到高,上声使用低降升调从半低到低到半高,去声使用全降调从高到低——它们的高低范围由语句音域决定。有一种类型的重音是在提高高音点的位置,而节奏调节又在调整低音点的位置。如果说声调对音高曲线是基础调节,那么句重音和节奏就是对音高曲线复杂的二次调节。重音和节奏又在调节音节的时长,附加必要的停延过程。在重音和节奏的调节下,重音在前的“'正在那儿 'zhèng zài nàr”三个音节的降调曲线通常一个比一个低。重音在后的“去看'戏 qù kàn 'xì”三个音节的高音点一个比一个高,而低音点一个比一个低,下降幅度也在逐渐增加。这是多种因素结合在一起的表现。值得注意的是,这已经超越一个音节的范围,是在音节组合范围内的调节。语调是语句的音高类型。语调已经是小句或大句范围内的调节了。赵元任先生是指出声调在音域中得到调节的第一人。他侧重用重音对此做解释。在此基础上,我提出“声调音域”的概念(MA学位论文:沈炯《普通话语调的音高构形分析》北京大学 导师:林焘、王士元 1982。参见:沈炯 1985.2),得到同行的广泛重视。
汉语的语调是语句中一系列重音连贯过程表现出来的音域调节的语句类型。第一个重音之前的非重音属于调冠,从第一个重音到最后一个重音之前组成调头,最后一个重音列入调核范围,它后边跟随的非重音是调尾。这一语调构造的描述——调冠+调头+调核+调尾——是赵元任先生首先在汉语中采用的。
汉语语调的分类属于教学语调的分类。它几乎不可能详尽到语言全部事实。这种语调分类必须包括全句音域过程,不受高音线的限制。大体来说,陈述句的语调是这样的:调核之后高音线突然下落,而低音线大起大落,句末最低。疑问句的语调是这样的:调核之后高音线缓慢下降,低音线从调核开始逐渐向上收敛。祈使句与疑问句的语调相似,但是从调核开始向上收敛的程度较小。感叹句的语调多种多样,这里不详细说明。此外调核音节的时长对语调类型又有重要的贡献。
我们的展望是在这一基础上的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吕士楠、初敏、许洁萍、贺琳著 “十二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现代声学科学与技术丛书•汉语语音合成——原理和技术 科学出版社 北京 2012.1。
沈炯 北京话声调的音域和语调 见:林焘、王理嘉等著《北京语音实验录》北京大学出版社 北京 19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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