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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10月18日,参加梁雪仪老师的追悼会时,我就决定回来查一下杜甫的这首诗。
随着年岁的增长,会有越来越多的老友,逐渐离开这个世界,这符合统计率。作为一个一生相信数理的人,我深明此理。
但是,这由远而近的死亡,依然带给我悲凉和恐惧。就像你清晨醒来,和好大一群人,带好了干粮和水壶,手拉着手,大声的唱着歌,要到大山里去野炊。走至半途,有些人离开了队伍,你并无察觉,依然高亢地前行。慢慢地,你发现离你位置较近的人,走到另一条道上,然后消失。最后,可以料想,大山里,只有你唱歌的回声。-童年里,我干过一次这种事,感觉非常糟糕。
(2)
认识梁老师,大约十年前,是她还在半导体所工作的时候。那时,她要想测一下一种晶体材料的折射率。先是通过老友WJ托来,我赶紧联系了其他老师帮她检测。结果谈了半天,检测一事没啥眉目。
WJ发了火,大约是我只关心做能挣钱的项目,对朋友托付根本不当回事。
WJ兄是个热心人,年轻时时要提高我的生活水平和交往圈子。有一年,给我介绍了香港SP教授做软件的活路,不耽误我工作,不耽误我在职读博,还有每个月5000港币的进项。我着实兴奋了一阵,但是被SP组负责的老师来广州开会时浇了一盆凉水:WJ兄大约是误解了,实际上是做完软件给2000港币,而这软件我得做上半年。
最后,项目当然没做成。自此,我对WJ兄的介绍总是要留一个心眼。
眼前这个项目,明摆着,像半导体那么穷的单位,能出多点钱?
既然WJ兄发了火,没办法,我只好准备自己来做测试。
(3)
终于和梁雪仪老师见了面。
她留着齐耳的短发,带着有些劣质的黑色边框的眼镜,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衣服,动作轻巧得有些拘谨,笑容谦卑得有些讨好的模样。
“我认识您,我住您们对面楼,我先生是LF。”梁老师自己介绍到。
我是一个不太留意生活周围环境的人,但是提到LF,我还是相当熟悉。
我以前的实验楼,离学校行政楼很近。LF每天就在我们实验室楼下做实验,弄得满楼道都是味道,不知道有毒没毒。每每这时,我就会下去干涉,跟LF讨论环保和校长们的健康问题。LF的答复也很简单,像我们这么有名的学校,据说有一流的环境学院,难道连个过滤和排气的问题都解决不了?那搞材料的怎么做实验?校长们难道就不能来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所以,当梁老师提到LF的时候,我就有了隐隐的不快,准备打发她走:“我自己没有测试设备,要去借迈克尔逊干涉仪,都是些教具,精度肯定高不了,测折射率最多小数点后两位。而且,我还要请人帮忙,总得给帮忙的同事点钱。”
梁老师虽然还带着笑,但开始露出了些焦急的神情:“我们主要是要估算晶体材料能不能做激光器,不要非常准,能测出来就行。我们有项目,可以支付费用,如果实在不行,我用工资先付给您,您看需要多少钱?”
半导体所早就市场化运作,那两年也不景气,本来工资就低得可怜,如果再为公家的事垫付,这叫梁老师一家如何应付生活?
我软了下口气:“两千块总是要的吧。也不急着要支付,做完测试先请参加的人吃顿饭,后来的事情到时候看方便吧。”
梁老师松了口气,笑容慢慢展开,声音也大了些:“两千块,没问题。吃饭,应该!”
我连做了3天,实验还算顺利,给出了小数点后两位精度的结果。梁老师也不食言,请大家吃了饭,还想办法给参加项目的人报了些钱。
那个时候,我不太在乎这点钱,但是还是被梁老师的精神感动,所以平时见到面,谈论的问题逐渐多起来。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4)
后来,我经常可以在两个宿舍楼中间的平台上,碰到梁老师晾晒被子。她非常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大家就聊聊半导体所的事,聊聊学校的事。
梁老师在半导体所,本来就穷,而LF在学校好像也没有大的收益,院子里大家都买了车,唯独他们没有。
所以我碰到她,会劝她换个单位,她总是说,平淡也是幸福。
(5)
我的女儿和梁老师的女儿都在同一个教授钢琴的机构学习钢琴。大约五年前,这个机构为了推广某个品牌的钢琴,组织了一场露天演出,由一百个琴童同时弹琴。
当时,我的女儿和梁老师的女儿分别在读小学和初中,都早已通过了钢琴十级考试。她们正好被分在一组,在一架三角钢琴上完成四手连弹。
而那个时候,LF为了改变一下生活的状况,也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去到了贵州一所大学支教,家里只有梁老师母女俩。
因此,我和太太经常要接送两个小孩子学琴、练琴,我太太和梁老师也逐渐熟悉。攀谈之间,我太太才发现,原来和梁老师竟然是老乡,而且读书也是同一级。梁老师毕业于昆一中,是昆明市最好的中学。我太太跟我说起,昆一中非常难考;认为像梁老师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我只好解释,人生之路,有难的时候,也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演出那一天,大雨刚过,天空里明亮的星星闪烁,斜月轻轻探头;孩子们在体育场上奏响了《斯特拉斯进行曲》。
通过望远镜,我们看见,两个孩子身着粉红色百褶连衣裙,头戴粉红头饰,在聚光灯下,身形起伏,在高大的三角钢琴结构中犹如两个舞蹈的精灵。暮然回头,我看见梁老师流露出我从不曾见过的喜悦神情。
(6)
LF支教回来,要参评教授,但是材料学院竞争激烈,决定放弃。梁老师说,不送材料怎么知道结果,所以代替LF跑去送材料。几番折腾,LF终于评上了教授。
梁老师又从半导体所调到了广播电视大学,收益比半导体所好了不少。
一家人的生活上了正轨,梁老师在平台上晾被子的时候,神情也轻松了。
(7)
约两年前,忽然梁老师说是患了癌症,化疗以后,带了头套。我还会在平台碰上梁老师晾被子,会顺便讲些宽慰的话;我太太也会偶尔送些灵芝之类的东西过去。
(8)
今年,梁老师的女儿刚进了大学不久,我们就得到了梁老师又住进医院的消息。
大约一个多星期前,LF给我们电话,说是因为我女儿考上了好高中,所以梁老师要送给我女儿一块表,早就买好,这两天一定要送来。
我去LF那里取表,便对LF说:“梁老师太累了,这个时候还惦记这些事。”
LF答道:“是啊,她总是想着别人。她这病是累出来的。她到电大上课,通宵备课,然后接着上一天课,再接着改作业到3点钟。生病前还一个人到处跑,建起一个实验室,是他们电大第一个实验室。我跟她说,累病了,最多领导看看你,还有什么意义。她总是说,那些读书的孩子条件太差,太可怜了。有时候又说:'就你能评教授?‘。。。”
我又问:“现在状况如何?”
“病危通知已经下了。”
大家不知再说什么好,我匆匆告辞。
(9)
接到梁老师去世的消息,是在晚上。我无法表达感受,只是在QQ群上留言,说自己有莫名的悲凉。
(10)
我本来要以一段佛经,来结束这篇文字。思虑再三,还是用上我在QQ群写下的一段话吧:
人的一生,如同草露,只是在阳光可以照到的地方,有些微闪光;但是草露本身,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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